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習焉不察 (38-49)作者:辭辭薦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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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5-4-25 16:36:4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第三十八章 攻守
那幾名男人俱生得虎背熊腰、面目猙獰,大搖大擺地走到顧雙習三人面前。
其中一名男人伸手去拽那衣衫襤褸、身負鐐銬的女人,試圖把她拉拽到自己身後,好牢牢控制起來。
小魏面色沉沉,似是對這種事駕輕就熟、經驗豐富,只聲明一句話:「與我們無關,我們只是路過。」
安琳琅則擔憂地望向顧雙習的耳尖:她知道這位小姐心善,在府邸里尚會用盡己所能地幫助仆傭,誰能斷定,她不會在這裡突然大發慈悲?
可眼下明顯不適合顧雙習大發善心。
幸好顧雙習不發一言,面容平靜地旁觀著這一切的發生,被小魏和安琳琅挾在中間,任誰都看得出,她確是中心人物。
那幾名男人的視線在她們身上梭巡一周,確認她們並無替那女人出頭的意思,便毫不客氣地一拖女人的手腕,轉手去扯拉連在她腕間的鎖鏈。
男人口中罵罵咧咧,手上也未曾留情,胡亂推搡著女人,喝令她乖乖跟他們回去——顧雙習目光環顧四周,攤販老闆們全拿一張麻木不仁的臉,冷漠目睹著這一幕,大多數人對這場戲興致缺缺,自顧自打著他們的牌。
注視著男人們離開,原本渾身緊繃的小魏終於稍稍放鬆,轉過頭來用華夏語同顧雙習低語道:「這是塞岡的常見現象……男人們窮,娶不起老婆,就幾個人一起湊錢買個女人來,囚禁在家裡當共妻。」
只是越說,小魏越心虛,雙眼不住地往地上看:「雖然塞岡法律明確規定買賣人口違法,但這種事太多太多,政府也拿他們沒辦法……首都尚且如此,其它地區更是……」
小魏嘆氣,朝那些人離去的方向張了張:「……那個女人,不知道是怎麼逃出來的……可惜她找錯了人,我們幫不了她。」
顧雙習沒接話也沒走開,靜靜地佇立在原地,目送著那群男人將女人夾在最中間,猶如群狼環伺獵物。
他們絲毫不顧忌尚在公共場合,隨意打罵、推搡,對她拳腳相加,幾雙大手在女人身上撫來摸去,幾乎要把掛在她身上的幾縷破布扯下來、令她裸身暴露在眾目睽睽當中。
而其餘路人——仿佛早已司空見慣,甚至都懶得多付出一丁點兒關注,只顧著忙自己的事。攤販們繼續吆五喝六,行人們匆匆路過,沒人願意多作側目,每人都想明哲保身。
她想:這個女人被那些男人帶回去以後,會被嚴加看管、苛刻對待吧?
顧雙習幾乎是立刻地聯想到了自己的處境。儘管她此時正全頭全尾地站在塞岡的日光下,也的確正處於嚴密周全的保護當中,環繞在她周圍的這些人,不會允許她受到任何傷害。
可當她回去那間屬於邊察的套房、回到邊察身邊,他又會用他的那些手段折磨她、摧毀她。她從未自由,亦不得保全,顧雙習是在邊察的五指山下,祈求、乞討一瞬安寧。
她看見女人被推搡得東倒西歪,走路間腳底塵土飛揚,一霎迷了雙眼。女人抬手擋在臉前,試圖躲過男人呼嘯而來的巴掌,卻又被強行鎖住手臂,硬生生承受著男人的毒打與辱罵。
顧雙習用力地眨了眨眼,忽然回頭看向琳琅。
這一眼便叫琳琅的心臟提到了喉嚨口,顧雙習下一秒說出的話更是叫琳琅的心率直逼180。
顧雙習輕聲道:「讓我的保鏢們把那些人拿下,救出那個女人。」
安琳琅和小魏面面相覷,後者開口便勸顧雙習:「小姐,咱們在塞岡畢竟是外來人,不好摻和人家的家事。」
顧雙習道:「可她剛剛向我們求助了。」
小魏頭疼:「華夏人在塞岡首都公然對本地人動手——這傳出去不太好聽,有損體面;若是被人拿來做文章,搞不好會上升到國家層面——」
說到最後,小魏的語調越來越低。她看著顧雙習,意識到有這位小姐在,皇帝會擺平一切。
她倒確有「摻和家事」的資本:畢竟有那樣一位位高權重的人物做她的後盾,她將無所畏懼。
安琳琅不似小魏那般「以大局為重」,她唯顧雙習馬首是瞻,立刻轉頭去吩咐那幾名跟在她們身邊的保鏢。
保鏢們各個身強力壯,襯衫下肌肉塊壘分明,全聽顧雙習的差遣。小姐讓他們去「拿下那些人」,他們便迅速行動,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過去,一把拽住那些男人的肩膀,緊跟著便是一拳。
男人們痛呼一聲,不甘示弱,頓時同保鏢扭打在了一起。
到底是普通人,雖因人種優勢而稍顯健壯,但究竟還是不敵訓練有素的專業保鏢,不消五分鐘,勝負便已註定。
安琳琅攙扶起女人,帶著她來到顧雙習面前。女人左眼方才被男人打了一拳,此刻眼圈泛開一輪青紫,整個人顯得更為憔悴、可憐。她面龐腫脹、體格瘦削,關節處的骨骼尖銳地突出著,仿佛隨時都會割傷她的皮膚。
她盯著顧雙習,神情逐漸從警惕、恐慌,過渡到不可思議。她喉嚨里滾出一串單詞,小魏盡職盡責地翻譯:「謝謝你的幫助。」
顧雙習思索片刻後問道:「你來自哪裡?我可以送你回家。」
小魏作了傳達,女人的表情變得悲戚,她又說話,小魏道:「她說她已經沒有家了。在幾年前的塞岡內戰中,她家被夷為平地了,家人也都被反動勢力殺害了。」
「那她還能去哪裡?」顧雙習轉頭問小魏,「這裡——有沒有類似收容所之類的地方?收留流浪漢、教授技能、介紹工作的那種。」
小魏苦笑:「目前還沒有。塞岡的社會建設太落後了。」
顧雙習沉默:她能做的好像只有把女人從那些男人手中救出來,然後呢?女人之後又該去哪裡?
在塞岡,人們的基本生存都成問題,大量的底層貧苦民眾正掙扎在溫飽線以下,既無充足的工作崗位,又無能夠勝任這些工作崗位的人才,所有都需要從頭再來,所有都需要花費時間。
秩序存在,卻只發揮有限的作用;法律建立,卻不能落地至最底層。這個國家亟待調節的方方面面實在太多,政府若想全部都抓,最終的結局只會是全部都抓不住。
……其實她並不是全無選擇。
其實她可以把女人帶走,帶回華夏國,像琳琅一樣,讓她在顧雙習身邊做一個女傭。
而且邊察絕不會反對:他有什麼理由反對呢?顧雙習只是想添一個女傭。若這個女人背景乾淨、全無威脅,邊察當然不會介意府邸里多一名仆傭。
所以,她要把她帶走嗎?
顧雙習略一沉吟,抬眼看向女人。
她問:「你想和我走嗎?從此跟在我身邊。」
聞言,女人忽而揚起笑容,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。
她聲音很輕,語氣卻堅定:「我想。」
顧雙習點點頭,抬手握住女人瘦骨嶙峋的手。
察覺到她的親近之意,女人在略微的停頓過後,忽然變得激動起來。她雙目含淚、指尖顫抖,反手想要去握顧雙習的手,卻又因自己皮膚上沾滿泥土與灰塵,而怯於觸碰她。
女人眼神明亮若星,仿佛自認為得到了救贖,需要把感恩與激動之情宣之於口、付諸於行。她顫顫巍巍地把手伸向懷中,口中念道:「您是一位熱心腸的好小姐,我必須要回報您的恩情——」
此時此刻,從女人嘴裡說出的,卻不再是充滿塞岡口音的鳶尾語。
她說的是字正腔圓、符合語言教材的鳶尾語。
顧雙習終於意識到不對勁,然一切都已來不及,女人已將懷裡的東西掏了出來,並把那樣東西快速甩向顧雙習的臉。
只此一瞬,顧雙習眼前一團模糊,什麼都看不清。
隨後,一方手帕捂上她的唇鼻,柔軟布料散發出刺鼻氣味。顧雙習想要憋氣,可對方捂得極為嚴實,死死地鉗制住她的口鼻,逼迫她吸入那些氣體。
藥效很快發作,顧雙習眼帘閉合,整個人軟綿綿地倒塌下去,被女人攬入懷中。
安琳琅和小魏大驚,正欲上前,身後響起清脆的子彈上膛聲。
安琳琅轉頭,瞧見離她最近的那名小攤老闆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,手中握著一把槍,黑洞洞的槍口直指安琳琅的眉心。
小魏亦被另一名路人挾持,槍口頂在她的太陽穴上。
她們身上俱未佩戴殺傷性武器,表情驚悚地交換著眼神,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暫且按兵不動。
而不遠處,不久前還將那些男人們壓制在身下的保鏢們,此時亦攻守之勢異也.
在保鏢拔槍以前,男人們先用刀扎進了他們的脖頸,再一一繳了他們的械,將槍枝子彈全收入囊中。確認保鏢們全無氣息後,男人們便起身向琳琅和小魏走來。
整條商業街變得鴉雀無聲,人們緘默不語,只有男人們的腳步聲,沉重而又拖沓地壓在地面上,帶起一陣陣浮塵。
商販與路人俱圍攏過來,以安琳琅等人為中心,在外圈築作一道人肉城牆,斷絕她們逃跑的可能性。無數枚槍口對準安琳琅與小魏的周身要害,而顧雙習被那衣衫襤褸的女人擁在臂彎當中,腦袋無知無覺地擱在她的肩側。
這幅場景堪稱荒謬——青天白日,首都中心商圈幾十米開外的地方,正在發生一場赤裸裸的挾持。
小魏用華夏語低聲咒罵了一句:「真是好大一場局,原來整條街道都是這幫人的演員。」
第三十九章 將軍
……
嘀嗒、嘀嗒。
一片寂靜當中,規律響起的滴水聲流入顧雙習的耳道,猶如熹微時分的一縷晨光,破開她緊閉的眼縫。
迷藥影響尚存,她只覺從大腦到鼻腔,無一處不尖銳作痛。沉重的昏厥感與劇烈的口渴感,將她揉成一方乾燥的海綿,攥在掌間輕輕一搓,便會掉下數枚殘渣。
……但是,不能繼續人事不省下去。
首先,她必須知道她身在何方。
一旦堅定了信念,顧雙習便集中精神,說服自己先渡過最初的不適:將這個階段揭過以後,殘餘在頭腦當中的,便是如漣漪般輕薄、時常泛來的痛楚。但它已不再可怕,至少不會再影響她的正常思考,以及睜開雙眼。
顧雙習掀開眼帘,一陣撕裂般的痛楚。她想這也許是因為她太久沒有睜眼、太久沒有清潔。
映入雙眼的,是安靜垂首的安琳琅與小魏。她們被關在一起,在一間逼仄、陰暗的簡陋房間中。顧雙習想要說話、喚醒她們,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嘴巴上被貼了一塊膠布,以封堵住她的話語。
她的手腳皆被繩索捆縛。麻繩粗糙,早把她腕間肌膚摩擦得泛紅腫脹,即將破皮。眼下當然不是撒嬌喊痛的時候,她只想先把琳琅和小魏叫醒。
顧雙習悄悄挪動手臂,試圖用指尖去碰離她最近的琳琅。幸好她們間只隔著十幾厘米,而琳琅也正好醒著,察覺到她的動作,抬頭看向她。
安琳琅鬢髮散亂、一身塵土,滿臉蒼白,更顯得一雙眼大得可怖,其中倒映出顧雙習的臉龐。她的嘴上也被貼了膠布,只能從喉嚨里發出極輕微的「嗚嗚」聲。
小魏也醒著,轉頭看向身旁的二人。
話語全被膠布封印在口腔里,她們僅能借著自窗外透入的些許亮光,沉默地交換著眼神。琳琅最為慌亂,小魏相對鎮定,而顧雙習——她環顧四周,雙目適應了黑暗,漸漸看清她們所處的環境。
這似乎是一處蓄養動物的棚屋。顧雙習穿越以前,曾在莊園裡見過類似的構造。棚屋狹窄、矮小,地上鋪滿乾草,只在靠近天花板的牆面上開了一扇小窗,漏進來些許光亮。
在她們附近,一枚水龍頭嵌在牆上,正淅瀝地滴出水珠,底下用一個鐵桶接住。顧雙習試著伸了伸腿,發現她可以踢到那個鐵桶。
她沒有立刻行動,而是豎起耳朵,靜靜聽了一會兒棚屋外的響動。
她們似乎正被森林環繞,不時傳來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,間或夾雜著鳥叫。
顧雙習默默在心中數數,數過第一百二十秒時,她捕捉到了人類走路的聲音:那是鞋子踩在苔蘚上時,發出的「咕嘰咕嘰」聲,聽起來有點兒叫人犯噁心,但這正是她需要的。
那人的確走來,且不止一人,牆外有低低的交談聲,是兩個不同的嗓音在對話。顧雙習伸長腿,猛地飛出一腳,將鐵桶踹倒在地,發出一聲「哐當」。
這刺耳突兀的聲響當然驚動了屋外的兩人。棚屋的門立即被拉開,戶外光線大面積傾瀉入屋內,顧雙習不由得眯了眯眼,幾秒鐘後,終於看清了進屋來的二人。
其中一人,正是她曾命令保鏢、從那群男人手中救出的女子。
眼下,女子沒有衣衫襤褸,更沒有手腳受拷。她換了一身幹練打扮,短袖長褲搭配戰術皮靴,肩上背著一桿步槍,腰間配著一把手槍,舉手投足間透露出絕對的自信。顧雙習只一眼便知道,這女人身手了得,且作戰經驗豐富。
她還是個演技精湛的演員。顧雙習想到。將「被囚禁的共妻」這一角色演繹得活靈活現,連顧雙習都未能識破她的偽裝。
女子見這三人都醒了,幾步便走上前來,單手拽住顧雙習的手臂,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。借著她的力,顧雙習站穩了,緊跟著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——她已許久未曾喝水進食,身體正在發出警告。
顧雙習被女子推搡著走出棚屋。她們的確正身處密林當中,周遭俱是遮天蔽日的高大樹木,及纏繞、覆蓋於樹木之間、樹幹之上的藤蔓與苔蘚。顧雙習看出來,這大概是一處熱帶雨林。
本來,雨林間不該有日光射入,蓋因樹冠層層迭迭、彼此遮蓋,將太陽阻隔在上面,使得苔蘚等植物得以生長於陰濕之地,並日漸興旺發達。但顧雙習所在之處,是一處人工建設的營地,幾間房屋錯落有致地分布在這片土地上,周圍樹木受到修剪,陽光就此探入,照亮人們的視野。
沿著房屋之間的小徑,女子帶著顧雙習走向最高處的那棟屋宇。顧雙習沒想過反抗,低眉順目地走著,眼角餘光卻在悄悄打量著身周景象。到處都有人。他們全副武裝,身上背著真槍實彈,正駐留在各自的崗位上,似乎是在放哨。
這似乎是一處軍事營地。
當然不會是塞岡政府軍。顧雙習見過塞岡政府軍的旗幟,記得軍徽的模樣。它與這些人袖章上的圖案並不相同。
那他們大概便是小魏提過的「舊政府」,或者「反動勢力」了吧?只是顧雙習並不確定,他們為什麼盯上了她。
懷揣著疑問,顧雙習登上了台階,來到了那處位於至高點的房屋的門前。
門前左右守著兩名彪形大漢,一副鐵面,門神般地矗立在那裡,擋住所有訪客。帶顧雙習來的女子顯然在組織中地位甚高,只需點頭,二位「門神」便為她們打開了門。
女子攥著顧雙習的手臂,半推半拉地將她領進門內,對屋內那人恭敬說道:「將軍,人已經帶來了。」
「將軍」。顧雙習輕輕挑眉,抬眼看向屋內那人。
屋內陳設簡單,一桌一椅而已,左邊是一座兩米高的書櫃,右邊是一扇通往內室的門扉。被稱作「將軍」之人正坐在屋內唯一的那把椅子上,神色淡淡地通著電話。
聽到女子說話,「將軍」也只是敷衍地輕點一下頭,而後對電話那頭說道:「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,天黑之前我要從他們口中拿到我要的情報。」隨著電話掛斷,他向顧雙習投來一瞥。
單從外表來看,「將軍」是位三十歲上下的青年男性,沒有穿制式軍裝,而是隨意地套著襯衫與休閒褲,底下甚至趿著雙人字拖鞋。他眉宇間似壓著沉沉鬱色,像隨時都會大發雷霆。
顧雙習神情平靜,任由「將軍」把她從頭看到腳,視線中赤裸展示不屑與挑剔。
她能理解,這大概是「羞辱」的一環。他試圖讓她知道,在他眼中,她卑微低賤若塵埃——但這麼做是沒有意義的。顧雙習想。
她不在乎被「將軍」怎麼看待、怎麼對待。既然她出現在這裡,就說明她於「將軍」而言,有一定價值。
值得他冒險在鬧市區布下羅網,在塞岡政府的眼皮子底下,把她和她的仆傭劫走。
現在她只好奇,「將軍」期待從她身上榨取到什麼?
「將軍」開口了,第一句話卻是:「你餓了嗎?」說的是再標準不過的鳶尾語。
顧雙習抬抬眼帘,不算太意外:「餓。」緊跟著補充道,「很餓。」
「將軍」又撥了一個電話,吩咐底下人送熱飯熱菜來。視線掠過顧雙習稍稍顫動的雙唇,他對話筒又補了一句話:「給棚屋裡那兩個女的也送點水和飯菜。」
她於是沉默,內心泛起些微波瀾:他竟看出來,她還想得寸進尺、讓他給琳琅和小魏也送飯送菜。
飯菜很快被送進屋內,擱在桌面上。「將軍」半倚在桌邊,表情無聊地玩著手機,見飯菜與水全已上齊,他便頷首示意顧雙習走近,站著開始吃飯。
她先喝了一口水,感受到清涼液體滑過舌面、滾落喉口,順著食道一路直抵胃袋。因缺乏水分而生的乾燥感與灼燒感終於被壓制了下去,顧雙習又喝了一大口水:這次是為了保持鎮定、確認對策。
然「將軍」沒有再說話,似乎打算等她吃完飯。
帶她來的女人頗有眼力見,先幫她把腕間繩結解開,讓她得以自由活動雙手、方便進食。
塞岡的主食是米飯與木薯,常與牛肉湯、香料、醬料搭配,此刻拿來給顧雙習吃的,便是由牛肉湯和香料燜制出來的米飯,以及蘸著番茄醬的切塊木薯。
顧雙習端著餐盤,沉默地用勺子往嘴裡扒拉米飯,時不時停下來喝水,或者多吃一塊木薯。她吃相斯文,咀嚼近乎無聲,食量卻頗大,把一整盤米飯全吞進肚中,木薯亦吃了大半盤。到了最後,那壺水也被她喝得見了底,她猶嫌不夠,雙眸望向「將軍」。
他明明正盯著手機螢幕看,卻忽地嗤笑一聲,朝守在一旁的女人抬了抬下頜:「法蓮,給她水喝。」
法蓮便解下腰間水囊,遞給顧雙習——她接過來,禮貌地說聲「謝謝」,拔掉木塞喝了起來。
吃飽喝足,顧雙習主動向法蓮伸手,讓她再把繩索綁回她的腕間。「將軍」再次出聲:「你做什麼?」他收起手機,又把顧雙習從頭打量到腳,這次眼神中帶上些許審視與揣摩。
「綁你本就只是為了警告你,不要試圖反抗。你是個聰明人,應當認得清形勢。」他說,「現在來聊聊正事吧?關於你的『贖金』。」
顧雙習覺得頰側有點兒癢,抬手用指腹蹭了蹭。
她意外地看著「將軍」,頗感不可思議:繞來繞去,他們擄走她,居然只是為了「贖金」?
也是,畢竟搞反動活動,確實需要大量資金——可為什麼要把主意打到她身上?顧雙習抿了抿唇,作為「人質」,竟覺得「綁匪」可憐。
「將軍」試圖把「人質」家屬當成待宰的肥羊,卻不知道這位家屬正是華夏國的皇帝。若他早知道顧雙習的背後是邊察,諒他絕不敢對她下手。
第四十章 說服
「將軍」目光掃過顧雙習周身上下,從她的面貌、狀態,再到她的穿著、打扮,判斷出她的家境與地位:她被保護得相當完好,吃穿用度無一不精美,而她將這份殊寵視作尋常。
撇開她本人不談,光是看跟在她身邊的那兩位,「將軍」也能猜出她的身份不簡單。一個是訓練有素的專業女僕,一個是常駐塞岡的華夏人——還有一批已被處理的保鏢。
即便是塞岡有頭有臉的人物,出門時的隨行人員配置,都未必有這麼豪華。
「將軍」知道,她來自於華夏國,是塞岡的貴客。別的更多信息,他也無從得知。
顧雙習被保護得很好,這點不光體現在她的外形、她的隨從上。她的信息被嚴密封鎖,即便是門路頗廣的「將軍」,也只知道她來自華夏、身份不凡。
正因「未知」,才顯得「昂貴」。「將軍」斷定他們此次撈到一條大魚,定要狠狠地宰殺一筆。
在華夏的扶持下,塞岡現任政府的影響力與控制力越來越大,舊政府與反動勢力的控制範圍被迫收縮,頹勢日漸明顯。不光地盤越縮越小,就連資金來源與軍火供應也隱隱有斷絕的趨勢。至少攥在「將軍」手中的余錢,是越來越少了。
他正指望著從面前這位貴客身上,薅下厚厚一層羊毛呢。
「將軍」滑亮手機螢幕,把撥號頁面遞到顧雙習眼前。
「我自認是個紳士,因此願意多多照顧女士。」他說,「你自己打電話給你家裡人吧,讓他們準備十億塞岡貨幣——」
十億塞岡貨幣,換算成華夏貨幣,約值五千萬。
顧雙習不懂市場,卻也大致猜得到,五千萬看似巨額,實則擱在戰爭中,恐怕連個響兒都難聽到。
但她不關心「將軍」怎麼打一場足夠經濟實惠的仗,她只想:他可真是高看她了,她哪有這麼值錢?
而且,他的勒索對象可是華夏皇帝……且不論邊察是否真會把這五千萬奉上,即便「將軍」拿到這五千萬,想必也沒有把這份錢花出去的命。
然而,眼下更為緊迫的問題乃是:顧雙習垂眸,注視著撥號頁面,陷入了沉默。
「將軍」耐心地等待著她——他可能以為,她正在糾結要不要撥出這通電話。
誠如他所言,他確實是個「紳士」,至少態度不算過分強硬,尚保留了一些耐性。
可顧雙習說出了真話:「我不知道家裡人的電話號碼。」
她是真的不知道:畢竟她自己沒有手機,平時打電話給邊察時,又都是直接用的府邸的座機。
使用座機時,也不需要輸入號碼。府邸的座機直連邊察的私人電話,顧雙習只需拿起聽筒,邊察那邊便會鈴聲大作,不消幾秒鐘,她便能聽見他的聲音。
因此,在一起半年,顧雙習從不知道邊察的電話號碼。她根本沒有記憶的必要。
聞言,「將軍」沉默了,用極為古怪的眼神看著顧雙習。
片刻後才悠悠道:「你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?」
莫非真是……長在深宅大院裡的嬌嬌,從未見過風雨,人生順風順水,始終被封存在精緻美麗的玻璃球中,不必沾染任何紅塵瑣事?
「將軍」先是無言,隨後感到興味盎然:她對俗事的一無所知,恰恰反映了她的價值。
把她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人,定然不能忍受失去她,「將軍」盡可以拿捏住這根軟肋,極限敲詐一筆。
當務之急還是要知道她背後究竟是誰。「將軍」便問道:「你家裡人姓甚名誰?現在在塞岡做什麼?」
顧雙習反問:「您不看新聞嗎?」
「將軍」當然看新聞,卻也覺得她這句問話莫名其妙:「這有什麼關係嗎?」
顧雙習鎮定地看著他:「我家裡人叫邊察。華夏國的那個邊察。」
「將軍」又沉默了一瞬,眼角瞥了一下法蓮。
得到指令的法蓮上前一步,掌心貼上顧雙習的額頭,細細感受過後,向「將軍」搖了搖頭。
「將軍」開始感到頭疼了。
一方面,他下意識認為這個女孩在撒謊。他清楚她家境應當不俗,卻也從未把她同華夏皇帝扯上干係。她外表看上去完全是個尚未長大的小少女,不具備強烈的性吸引力,比起「妻子」,更像是「女兒」。
而就「將軍」對那位華夏皇帝的印象而言,他記得邊察更喜歡風情萬種的成熟女性。無論如何,他都沒法把顧雙習和邊察連在一起。
另一方面,「將軍」又覺得……這女孩的神情不似在說謊。她很認真、很篤定,口氣平靜得像在和他進行一場朋友間的聊天,娓娓道來一個個重磅消息。
她說不知道家裡人的聯繫方式,她說她家裡人是邊察。……「將軍」瞠目結舌,再度審視她,自覺她全無亮點、一身平凡,如何配做華夏國母?明明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。
如果她在撒謊,那她的確膽子忒大。
如果她沒撒謊,那他定是走了大運。
那可是華夏國皇帝,萬人景仰的完美偶像,手握大權、君臨天下,卻也奇蹟般地生出繞指柔情,甘願為她一人折腰。
「將軍」想:若是好好把握這張牌,在可控的範圍內進行操作,想來能從這位皇帝手中撈出不少好處。
資金、軍火、人脈,豈不是信手拈來?
可他也深知,邊察絕不是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。
甚至於,沒人知道他是否有「真心」。顧雙習看起來確實被照顧得很好,但這也並不意味著她真在邊察心中占有重要地位。
也許她只是一枚符號,用來為「邊察」這尊神像增光添彩,若她滅失,邊察大可以再捏一枚符號。
因而,喜悅過後,「將軍」立刻冷靜下來。首當其衝的,就是要確認她在邊察處的地位。
顧雙習卻於此時開口道:「我能向您請求一件事嗎?」
「將軍」頷首,她繼續道:「我想請您放了我的那兩位隨從,她們是無辜的。」
頓了頓,顧雙習緊跟著加碼道:「她們不算什麼重要人物,捏在您手中,甚至不能成為談判用的人質……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。」
「再者,她們回去以後,可以向邊察通風報信,讓他知曉您的意圖……」顧雙習說,「您一定不想暴露您自己吧?畢竟那可是邊察。」
「將軍」眯眼,倏而冷笑:「你的理由太沒說服力了。我多的是辦法讓邊察知道我的報價,也有的是手段從他那裡拿來贖金,沒必要放那倆個女人一條生路。」
他觀察著顧雙習:「倒是你,真是菩薩心腸,都自顧不暇了,還惦記著你的隨從。多麼令人感動的主僕情誼啊,我幾乎要落淚了。」
顧雙習安靜地站在那裡,神色平和,不因他的陰陽怪氣而出現絲毫動搖。
她和氣地說道:「瞞不過您的火眼金睛,我還是不故弄玄虛了。實話實說吧,我願意幫您從邊察那裡取得贖金,但您也需要向我做出承諾。」
「我會鳶尾語、凱爾特語和華夏語,如有必要,我還可以學習更多的語言。」顧雙習道,「您若不甘心囿於塞岡、想要登上更為廣闊的舞台,那麼您應當深知,身邊有一位精通多門語言的下屬,將會相當有益於您的開疆拓土。」
話音剛落,「將軍」聽笑了:「……所以你是在毛遂自薦嗎?可我為什麼非要把你收作下屬?精通多門語言的人並不難找,你不是唯一。」
這番話的潛台詞是:拿出更多的真本事吧,讓我瞧瞧你是否有被我收編的資格。
顧雙習默然一瞬,眸子轉過來,這回換她把「將軍」從上打量到下。
她纖細、瘦削,因遭遇綁架,此時鬢髮散亂、灰塵僕僕,但這並不妨礙她端出一副四平八穩的姿態,以「合作方」的視角評判「將軍」。
即便是貌似柔弱易碎的花朵,莖稈亦韌性十足,縱然被風撲倒,也將重歸筆挺。
她說:「我能幫您拿到您想要的任何華夏國的機密資料。縱使您對華夏不感興趣,那您也該對華夏有關援助塞岡的決議感興趣。」
「將軍」唇角一滯,頭一次聽說有人如此寡廉鮮恥,滿不在乎、全無負擔地做「叛徒」……他興味盎然地撇著微笑:「你是邊察的身邊人,應該知道這位皇帝是多麼的冷血無情、殺伐果決……一旦被他抓到你泄露機密,你的下場將會相當慘烈。」
顧雙習沒接話,只是默默抬手理了理鬢角。
她的指根處,戴著一枚銀戒指。那是邊察出門辦事以前,特地為她戴上的。即便她現在並不在他身邊,這枚戒指也如鐐銬一般鉗制著她,使她明晰:若無外人助力,她絕不可能逃出邊察的手掌心。
可她又能拿什麼作為籌碼,同外人做交易、說服外人帶她走呢?她身無長物,更無通天之能,唯一能夠出賣的,似乎也只有作為「邊察身邊人」,而生出的便利。
譬如她可以暢通無阻地出入邊察的書房,隨意翻看他的那些文件、任意旁聽他的那些會議。從邊察口中說出的隻言片語,輕盈又沉重,猶如蝴蝶扇動的一雙翅翼,輕描淡寫地掀起風暴,談笑間奠定一樁樁家國大事。
她當然也會有「叛國者」般的羞恥感與不安感,但這與她想要離開的心情並不衝突。
但面前的這位「將軍」,恐怕不太能幫上她的忙。
他再手眼通天,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千里之外的華夏國,把她從戒備森嚴的府邸中帶出去。顧雙習並沒指望「將軍」真能助她一臂之力,她只是想……想到:至少,至少要先穩住他,用利益吊住他,說服他放了安琳琅和小魏。
於她們而言,這場綁架本就是無妄之災。顧雙習尚不能斷定邊察是否真能保她周全,但她要努力保安琳琅和小魏周全。
畢竟她們是因為她,才身陷險境。
第四十一章 她信
「將軍」等了一會兒,見面前的小少女抿著唇、垂著手,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,不覺感到有趣。
她既不解釋,也不說服,對他的質疑和提醒恍若未聞,只是靜靜地看著他:像篤定他必須相信她。
要麼她手中確有足夠底牌,任她揮霍;要麼她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、試圖空手套白狼——「將軍」指尖敲了敲桌面,忽地冷笑一聲。
不論她是何種情況,他都不在乎。
從某種意義上而言,「將軍」與邊察的確是同類型的人物:因強悍能力而衍生出強烈自負,認定萬事萬物皆在自己的掌控當中,他人玩弄的那些小聰明、小把戲,全都不足掛齒,甚至都無法成為征服路途上的一顆絆腳石。
「將軍」只關心,利用這個女孩,他究竟能從「邊察」那裡榨取出多少東西。
「算了,我姑且相信你說的話——那些情報的價碼以後再談,咱們先來聊聊要緊的事兒。」
「將軍」看向法蓮:「你不清楚邊察的聯繫方式,你身邊的人總該知道。法蓮,把那兩個女人也帶過來。」
法蓮辦事效率很高,不消幾分鐘,安琳琅和小魏便出現在了小屋裡。
剛吃了飯、喝了水,二人的精神面貌都稍稍好轉,至少神情已恢復鎮定,安靜地等著「將軍」發話。
「將軍」正要開口,顧雙習又說:「我不建議您採取電話勒索的方式。」
她說:「打電話總得發出信號,有了信號源位置,邊察很容易找到您。」
她成天呆在府邸里,除了看書、睡覺、畫畫,還剩下一個娛樂項目:看電視。
托電視的福,顧雙習這半年來看了不少影視作品,其中不乏綁架情節,也由此了解到現代刑偵科技的發達。單憑一通電話,即可定位歹徒坐標。
即便「將軍」作為反動勢力,大概也有自己的反偵察方式,但他的那些經驗畢竟僅僅基於與塞岡政府的鬥爭。放到華夏國皇帝的團隊面前,恐怕不太夠看。
顧雙習繼續道:「我還是建議您放她們走,由她們親口告訴邊察,您開出的贖金數額,以及具體的交易方式。」
「您可以蒙住她們的眼、堵住她們的耳,把她們送回塞岡首都。這樣一來,她們既不能通過沿途所見、沿途所聽,向邊察提供可追蹤的線索,又能以最快速、最穩妥的方式,將您的需求傳達到位。」
顧雙習注視著「將軍」:「您在塞岡深耕多年,想必能把兩個人不留痕跡地送回首都吧?」
「將軍」看著顧雙習,挑了挑唇角:「你倒想得周到,全都幫我規劃好了,很有當我下屬的自覺啊。」
她沒接話,只微微笑著,知道他這番話中有鬆口的意思。
「將軍」果然拿出紙筆,招手讓顧雙習過去:「邊察認得你的筆跡吧?那就由你親自寫一封信,告訴他我們要什麼。」
邊察當然認得她的筆跡,因為她的華夏語就是由邊察親自教學的,連臨摹用的字帖都是他精挑細選的:雖然她臨了沒幾面,便頗為厭煩地撥開了字帖。
顧雙習寫起華夏語來,橫平豎直、一板一眼,像個初上小學的孩童,只會模仿方塊字。邊察曾笑話她像小孩,轉頭又柔情蜜意地誇她寫字可愛。她猜他不是說她的字跡「可愛」,而是說她本人「可愛」。
但「可愛」並不像一個好的形容詞,至少在邊察口中,「可愛」往往意味著可欺可辱,是被他死咬在齒間的囊中之物。
按照「將軍」的口令,顧雙習緩慢寫成了一封親筆信。寫罷最後一個字,她問「將軍」:「我能多加一句話嗎?我想請邊察不要懲罰我的侍從們。」
「將軍」不置可否,隨便她多寫上這句話。然後他讓法蓮先過目一遍信件,確認顧雙習並沒亂寫,顧雙習由此得知,法蓮亦精通華夏語。
經過法蓮的檢驗,信件確認無誤。法蓮將它折了叄折,塞進了安琳琅的口袋。
顧雙習囑咐道:「你們不要試圖反抗,他們不會傷害你們。見到邊察後,把信交給他。」
安琳琅欲言又止,擔憂地看著顧雙習。她猜到琳琅想說什麼,淡淡微笑著:「不用擔心我,我不會有事的。」
「只要邊察照信上說的做,我便會完好無損地回來。」
法蓮帶著小魏和安琳琅出門去,留下顧雙習和「將軍」待在小屋裡。
「聊了這麼久,卻還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,這實在有違紳士風度。」望著顧雙習,「將軍」說道,「為表禮貌,我先自我介紹吧:你可以叫我蘇侖。」
「我叫……顧雙習。」她說,「但這其實不是我的真名,只是邊察這麼叫——所以大家都這麼叫我。」
蘇侖笑道:「我倒想多和你聊聊邊察呢,因為在你描述中的邊察,似乎和我認知中的邊察不太一樣。」
他晃了晃手機:「但很可惜——我總是很忙,還有一堆事情沒處理呢,等我有空了再來找你聊天。」
口氣輕描淡寫,仿佛他們只是一對尋常友人,多得是談天說地的機會。
正說著,蘇侖手機鈴聲大作,他接起電話,擺手讓顧雙習走。目光落在她的腳踝間,蘇侖又叫住她:「那邊書櫃里有把刀,你用它把你腳上的繩子割斷吧。之後你可以在營地里自由活動,但不要走出去。」
「這裡是熱帶雨林,即便是探索經驗豐富的塞岡人,也很難在全無準備的前提下生還。」蘇侖說,「我沒有嚇唬你。」
顧雙習走到書櫃邊,將蘇侖口中的那把刀握到手中。
此時,屋內只有她們二人,蘇侖又正忙著講電話,似乎沒有在意她的舉動。如果她用這把刀砍向他呢?是否就能殺掉這位「將軍」?
旋即,顧雙習便否決了這個堪稱瘋狂的念頭,彎腰割斷了纏在腳踝上的繩索。
她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溫室花朵,即便有殺人之心,也難有殺人之力。蘇侖卻是在血雨腥風中成長起來的反動勢力領袖,身強力壯,能夠輕鬆制服她。
何況,他們間業已形成「合作關係」,顧雙習沒必要破壞掉這份脆弱的信任:儘管它近似於不存在。
她把刀原模原樣地放回去,轉身走出小屋。
法蓮正好也沿著小路回來,見顧雙習站在門口,主動招呼她:「你好——請跟我來。」
二人一前一後地走向另一棟小屋,法蓮介紹道:「這間屋子是一間宿舍,營地里的女人都住在這裡,將軍的意思是,你先跟我擠一張床。」
顧雙習沒意見:有意見又怎樣?她受制於人,還不是只能聽之任之。
蘇侖讓法蓮和她睡在一起,想必也存了讓法蓮監視她的心思:法蓮對蘇侖忠心耿耿,縱使顧雙習巧舌如簧,恐怕也難打動法蓮。
蘇侖這是要給顧雙習這枚「定時炸彈」,上一道名為法蓮的「保險」。
宿舍屋內分作前後兩個房間,前面房間裡擺放數個鐵架床,上下鋪位皆鋪了被褥,顯然都有人睡;後面房間則是盥洗區,沿牆用水泥澆築出一方窄窄水槽,洗漱洗衣都在這裡,旁邊拉了一道浴簾,藏在浴簾後的便是淋浴區。
地處熱帶雨林,屋內空氣濕熱,常有蚊蟲作祟。床畔擺了數個立式風扇,床底亦有蚊香盤,條件艱苦、環境不佳,但顧雙習卻覺得自在。
蓋因眼下雖然依舊受制於人,但總算不必依傍邊察的心情過活。儘管她尚未摸清蘇侖的秉性,但幸好她現在只需同法蓮相處,而於法蓮而言,目前的顧雙習應當算作「同伴」。
此時日漸西斜,同居在此間宿舍里的其她女人還沒有回來,法蓮問顧雙習:「你要洗澡嗎?」
她從衣櫃里拿出衣服,遞給顧雙習:「先穿我的衣服吧,這套上下裝、連帶著內衣內褲,我都還沒有穿過。」
法蓮領著顧雙習,走進後方的盥洗區,向她說明如何切換冷熱水,又指明哪瓶是洗髮水、哪瓶是沐浴露。最後,法蓮拆了一塊新毛巾,搭在浴簾上,給顧雙習用。
顧雙習謝過法蓮,拉上浴簾,開始脫衣服。
她仍穿著此前逛街時穿的衣服,布料上已遍布褶皺與污漬,邊緣處磨損嚴重,幾乎不能再要。但她沒有直接丟掉,而是把衣物一一擱在旁邊的矮木凳上。
她擰開花灑,將水溫調節至皮膚能夠忍受的程度,在淅瀝水聲的掩護下,終於悄悄鬆了口氣。在洗澡時,她總算得以放鬆下來。
顧雙習一面洗頭,一面漫不經心地思考著。
她能猜到,邊察想必正在動員所有力量尋找她。他摸到這處營地,只是時間問題。
到了那時,這套換下來的髒衣服便可派上用場——他那樣自命不凡的男人,把自己視作顧雙習唯一的救贖與神明,最愛英雄救美的劇情,想來絕不願意見到,尚未蒙受他的搭救的顧雙習,居然修整乾淨、過得還不錯。
邊察要從蘇侖處救出的,應當是一個蓬頭垢面、渾身髒污的顧雙習。這樣的人物設定和劇情發展,才能滿足邊察那虛榮的英雄情結、極致的唯我獨尊。
第四十二章 法蓮
顧雙習當然沒有真的打算和蘇侖合作。
所謂的「提供情報」,也只是一個誘餌、一面幌子,試探看看蘇侖會不會上鉤。
他大概也沒全信,只是覺得她有點意思,不介意陪她玩玩。
自穿越以來,顧雙習作出的所有選擇、一切言行舉止,都為一個目的而服務:即活下去。
並且還要儘可能地活得舒心、愉快,不論心情如何,至少在物質方面不能虧待了自己。
因而,她修煉出察言觀色的好功夫,擅長從「大人物」的手指縫間攫取利益。邊察是她的頭號老闆,也是她「服侍」得最好的老闆,現在這位老闆變成了蘇侖。
顧雙習可沒指望給自己換個老闆,主要目前邊察不太可能對她放手——與蘇侖構建潛在的關係聯絡,僅僅是因為她覺得,多條出路也不賴。
即便這條「出路」,現在還尚未對她開放。
不過,離開這裡以後,如果蘇侖真問她要情報的話……
顧雙習默默摸了摸手指,先在心裡翻個白眼:算他厲害,能突破邊察對她的重重保護,和她取得聯繫。
如果這些全部成真,那她也確實可以鄭重考慮一下蘇侖這條線……畢竟他看起來,是最有可能幫助她徹底脫離邊察的關鍵人物。
但當下,她沒必要想得這般長遠。她洗完澡,換上新的衣物,返回宿舍時,那裡已多了幾個人。
顧雙習一露面,其她人一齊投來探究的視線,但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。女人們全作精練打扮,從身上卸下的武器都隨意扔在地上,她們正圍坐在一起吃飯,顧雙習低眉順目地靠著法蓮坐下。
女人們偶爾聊天,用的是塞岡方言,顧雙習聽不懂,也沒有聽的心思,自顧自地發著呆。
她們很快吃完飯,有幾人拿上武器又出去了,剩下幾人繼續聊天。營地里生活無趣,只能用聊天和睡覺打發時間,當然也可以從男性成員中擇取床伴、釋放慾望,但今天她們似乎都沒有興致。
女人們先後去洗澡,等法蓮回到床邊時,顧雙習已經自覺在床上躺下了。她一頭長髮尚未乾透,便把腦袋擱在床沿,把頭髮垂落下去,懶懶地任由風扇吹著。
在顧雙習天地倒置的視野中,法蓮坐在了床畔,仔細檢查了槍枝與彈匣,將那柄白日裡被她別在大腿側邊的匕首擱在了枕下。
「你要睡外面還是裡面?」顧雙習問道。
法蓮似乎有些意外,像是沒想到她會開口,但還是很快回答道:「外面。營地半夜可能會有突發事件,我睡在外面方便及時響應。」
顧雙習便往床鋪內側挪了挪,又提醒法蓮:「把匕首放到你那邊枕頭旁吧,別太信任我了。」
這回法蓮是真拿驚訝的眼神打量顧雙習了。她依她所言,將匕首換了個位置,目光又轉回到顧雙習臉上。
宿舍里只拉了一盞小電燈,散發著橘黃色的微弱光芒,大部分空間都籠罩在陰影當中,每個人皆被刷上一重毛絨質感的模糊濾鏡。即便是曾與顧雙習為敵的法蓮,此刻竟也顯得溫情。
撥了撥頭髮,確認里外上下都已干透,顧雙習把腦袋挪回了枕上。法蓮跟著躺下,二人分踞枕頭兩側,沉默地呼吸著同一片空氣。
床下點著蚊香,氣味絲絲入扣地鑽進她們的鼻腔,不難聞也不好聞,對蚊蟲甚至都沒什麼殺傷力,仍有蚊子在顧雙習耳畔嗡嗡作響,但幸好沒有叮咬她。
顧雙習不認床,加上今天確實累了,腦袋一沾上枕頭,眼皮緊跟著開始打架。法蓮卻在此時開口,用一句「對不起」砸醒了顧雙習。
她側頭看向法蓮,後者平躺在床上,眼睛望著上鋪床板:「之前在街道上……你那樣保護我,還想帶我走,我卻辜負了你、傷害了你。」
原來是為這件事。顧雙習又閉了眼,語氣淡淡的:「你奉命行事而已,是我太不小心,一下便掉進了陷阱。」
法蓮卻忍不住扭頭看她,看她大半張臉全湮在陰影里,只剩下一小塊臉頰,泛出月亮般的瑩潤光澤。
顧雙習睫毛長長,彎翹地圈在眼周,隨著她的呼吸頻率,緩慢而又溫柔地起伏著。
像是察覺到法蓮的欲言又止,顧雙習再次發聲:「還有什麼事嗎?」
「……不,沒事了。」法蓮把頭轉回去,補上一句,「晚安。」
「嗯,晚安。」
話音落下,再過幾分鐘,法蓮便聽見身畔女孩的呼吸變得綿長而又規律。她已然入睡,在陌生之地。
法蓮一時出神,儘管她明知她不該為「顧雙習」耗費心力。
她知道她是生長在溫室當中的嬌嬌花朵,不沾紅塵俗世、不懂紛亂爭鬥,但顧雙習的表現,又遠超一個傳統意義上的「大小姐」。
她太冷靜、也太敏銳,懂得利用她能調度的一切信息,為合作方開出一個足夠誘人的價碼。
同時她相當懂事、識趣,見風使舵,完美而又盡心盡力地扮演著他人希望她扮演的角色。法蓮不知道顧雙習在邊察面前是怎樣的,但她清楚,今天的顧雙習,已經贏得了蘇侖乃至法蓮自己的好感。
其實,早在實施綁架以前,顧雙習的言談舉止便已在法蓮心湖中盪開漣漪。
至少當顧雙習握住法蓮的手、問她想不想跟她走時,法蓮的內心曾動搖過。
她望著這名女孩的眼睛,仿佛透過這雙琥珀色的眼珠,看清她坦蕩明亮的心地。她願意在力之所及的範圍里幫助弱者,這份品質本就難能可貴,只可惜這一次,顧雙習的善心給錯了人。
法蓮終究還是把沙塵撒向了顧雙習的雙眼,並在她眯眼流淚的瞬間,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。
她本以為,顧雙習發現自己受騙後,會對她產生怨懟的情緒。
這本就在情理之中,法蓮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,但顧雙習出乎了她的預料。可能是假裝,也可能是真心,顧雙習仍以平常態度對待她,甚至方才還頗為善意、自覺地提醒她,注意放好匕首,不要掉以輕心。
就像她對法蓮一樣,一朝不慎,便遭遇綁架。
法蓮不太擔心顧雙習會突然發難。
她可能確實夠聰明狡猾,但那止步於頭腦,在實戰方面,顧雙習的威脅性等同於零。而她也十分清楚她的實力,大概從沒想過依賴武力取勝。
至慧之人只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運籌帷幄。
因此,今夜定可安眠,只要沒有意外降臨。懷揣著這樣的念想,法蓮閉上雙眸,深深呼吸,放任自己沉入夢鄉。
只在徹底陷入黑甜夢境以前,用指尖無聲地摩挲過擱置在枕側的那柄匕首,讓匕首握把的清涼感彌留在了肌膚之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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奇異的動盪感與嘈雜聲中,顧雙習混混沌沌地醒來。
身畔,法蓮似乎猶自熟睡著,還未被驚動。顧雙習躺在床板上,聆聽了片刻,確認屋外正有大事發生。
幾乎是出於本能地,她認定:是邊察來找她了。
多奇妙,她不認為是「救她」,而認為是「找她」。作為人質,顧雙習全無身陷困境的自覺,更無期待救援的心情。
她只是鎮靜地想到:那我是不是該去換上那套沾滿髒污的衣物了?
在她得出答案以前,法蓮終於被驚醒,即刻起身,便要下床。
顧雙習眼疾手快,一把按住法蓮的手腕。屋內早已斷電,燈泡光盡失,唯留下牆上一方窄窗,透過些許室外的光亮,使法蓮看清顧雙習的臉龐。
她仍是那副分毫不亂的表情,平和地詢問法蓮:「你想和我走嗎?我能幫你脫離現在的生活。」
顧雙習娓娓道來,向她描述道:「我可以帶你回華夏國,說服邊察給你換一個全新的身份,然後你便可以自由支配你的人生。去讀書也好,去上班也好,怎麼樣都隨便你。」
女孩眼眸鎖定法蓮,像正在施加催眠咒語:「那樣總比留在這裡要好。你不必再刀尖舔血,也不必再為首領效忠,替他做些違法犯罪、害人性命的壞事。」
「法蓮,不要出去,就和我一起待在這裡。蘇侖的人守不了太久的,沒人能戰勝邊察,他終會把我帶走。」
「到了那時,你會跟我一起離開。」
氣氛似乎微妙地凝滯了幾十秒鐘。
顧雙習安靜地呼吸著,等待著法蓮的回答。但她的沉默、她的僵硬,已經給出了答案。
那幾十秒鐘里,法蓮想了很多,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想。
她一會兒想到她追隨蘇侖的原因:無非是塞岡內戰時期,蘇侖從廢墟下救出了她,因這份救命之恩,她決定跟在他身邊,後來逐漸成長為他的左膀右臂,為他衝鋒陷陣、出謀劃策。
一會兒又想到她這些年來的親眼所見:內戰時期的塞岡滿目瘡痍、民不聊生,無數條性命殞滅在子彈與炮彈之下,平民百姓只能充當士兵與奴隸,否則便會被毫不留情地就地格殺;但現任政府掌權後,塞岡又確實在華夏國的援助下日漸好轉,像久病之人突逢特效藥問世,於是一天天地肉眼可見地快速康復,慢慢有了人形。
法蓮想:她要做出怎樣的抉擇呢?
即便她這一刻沒有出去迎戰,若事後被蘇侖問起,她也大可以說「我在看管顧雙習,防止她趁亂逃跑」。
若顧雙習真的能帶她走,那她都不必向蘇侖扯謊了——畢竟他們從此往後都不會再見面。
瞬息之間,橫亘在法蓮內心的天平便傾倒向了某一邊。
她深深看了顧雙習一眼,撥開她的手,翻身下床,大步邁出門去。
第四十三章 英雄
整個營地業已陷入一片火海,原本駐守在此的武裝力量連連敗退,大多數已身亡於訓練有素的政府軍隊的槍下,反動武裝的首腦「將軍」則帶著小部分親信落荒而逃。
政府軍隊沒有分配人力特地去追擊。此地位於熱帶雨林中心,即便是經驗豐富的塞岡當地人,也不敢輕易深入叢林,「將軍」不太可能福大命大,能從雨林中全身而退。
確認營地已完成肅清,邊察終於親自踏入。小魏和安琳琅緊跟在他身後,努力辨認之前囚禁她們的那處牲畜窩棚,究竟是營地里哪一棟建築——
可是卻有人從「噼里啪啦」的燃燒聲中走出,直往邊察而來。
守候在邊察周圍的軍人們立即上前,試圖把這人阻隔在幾米開外,她卻舉起雙手,向他們展示:她沒有持有武器,她是絕對無害的。
安琳琅認出此人的臉蛋,立刻向邊察報告:「就是她,利用了小姐的善良,演戲騙過了我們——」
法蓮打斷了她:「皇帝閣下,我是來投誠的,我知道小姐身在何處,我能帶您找到她。」
一面說話,法蓮一面打量著這位華夏國皇帝。
他與蘇侖年齡相仿,氣質卻截然不同。如果說蘇侖總懶洋洋得沒個正形兒,這位皇帝便正經得過了頭。即便是在深更半夜、在蠻荒雨林,他也堅持把襯衫紐扣全部扣緊,領帶也要用領針別住,紋絲不亂地壓在襟下。
就連他的神情,也異常鐵面冷淡,雙唇堅硬地抿起,眉心緊縮,含郁帶狠,仿佛下一刻便要下達殺令,將法蓮的坦白扼殺於唇舌之間。看書請到首發站:youshewx.com
但她篤定他不會殺她。至少在找到顧雙習以前,他不會殺她。
果然,邊察沒有說話,抬了抬下頜,示意法蓮帶路。
法蓮鬆了口氣,轉身向宿舍走去。她推開門,稍稍欠身:「裡邊請。」
軍人們立即上前,要先將屋內檢查一遍,排除掉所有危險,才讓邊察入內——他卻像迫不及待,領先所有人,直接闖進去,連帶著口中逸出一聲呼喚:「雙習!」
只在一剎那,邊察便脫下刀槍不入的面具,變作一名焦慮至極的親屬。
屋內暗淡無光,須得藉助手電筒照明,方能看清室內情形。邊察掃視一周,便發現了他的目標。他徑直奔她而去,一把將顧雙習抱入懷中。
他先緊緊地抱了一會兒,擁至隨他一齊進入宿舍的眾人都開始尷尬,邊察才稍微和顧雙習拉開距離,開始檢查她身上的傷勢。
——沒什麼傷,只是顧雙習有意剮蹭牆灰與泥土,把自己弄得灰撲撲、髒兮兮,扮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,再抬起一雙水光瀲灩的眼。
她叫他:「邊察。」短短一個名字,被她念出柔腸百轉、委屈四溢的味道,此刻只差落淚,這場英雄救美、喜極而泣的戲便可功德圓滿。
顧雙習眨了眨眼,一串晶瑩淚花旋即滾落,迅速划過她的臉頰。她把頭埋進邊察懷抱,聲若蚊鳴,剛好夠他一人聽清:「……你怎麼才來……」
幾分鐘前,法蓮一出門,顧雙習便一躍而起,快速換上了洗澡前脫下的那套衣服。
她察覺自己太乾淨、太整潔了,不像遭受過綁架與囚禁的受害者,只好就地取材,用牆灰和泥土撲滿全身,再把頭髮揉亂成雞窩,竄回到床邊坐好——其實是蜷身。
她甚至認真地考慮了一下,要不要製造點兒傷口:可她實在太怕痛,此地醫療條件也堪憂,如果真要刻意製造傷口,只怕過猶不及,反給自己添亂。顧雙習便不作他想,窩在床邊等著好戲開場。
幸而邊察很快就邁入這間宿舍,與她搭了一場毫無破綻的完美對手戲。
戲演至此處,便可由邊察自主收場。他打橫抱起顧雙習,帶著她走出宿舍、踏上停留在營地空地處的直升機。
螺旋槳轟鳴,確認皇帝與任務目標均已登機,直升機駕駛員預備升空,其餘人員則搭乘之後的運輸機離開。
顧雙習卻略微轉過臉,從邊察懷中露出一隻眼,看向法蓮。她正沉默地站在安琳琅和小魏的旁邊,自覺與她們拉開一定距離,像知道她們仍舊不信任她。
顧雙習抓緊邊察的衣角,告訴他:「雖然當初是她主導了對我的綁架,但她看守我時……對我還算不壞,主動給我送吃送喝,不曾苛待過我。」
她給他展示她的身體肌膚,那上面並沒有傷口:「您看,她也沒有虐待我、傷害我。」
顧雙習又拉開邊察的西裝外套,把它當成毯子,將自己裹進去。她像一頭柔軟的八爪魚,細密而又黏膩地纏緊了邊察:「我們帶她走吧,讓她和琳琅一樣,跟在我身邊。」
眼下的邊察哪有可能拒絕顧雙習?她說什麼就是什麼,遂點一點頭,通過呼叫器向留在地面上的人傳達了指令,讓他們撤離時帶上法蓮。
然後他掐斷通訊,不顧尚有直升機駕駛員在場,俯身去親顧雙習。
每親一下,都要對她說一句話,內容不外乎是些「我好擔心你」「我怕你出事」之類的展現擔憂、懊悔和恐懼一類的剖白。顧雙習早聽過無數遍,連傾聽的態度都樣板化,只管用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安靜地瞧著他,並在他的吻印上來時,輕悄又細微地回應他。
他們其實只分開了短短兩天。
顧雙習在心裡嘆氣:倘若這段「假期」能更長一些,她會更開心的。
但這一切,距離她想要的「自由」,依然相去甚遠。她清楚萬事須得徐徐圖之,而她尚且年輕,還有大把時光可供消費。
要求邊察帶上法蓮,也是因為,法蓮或許是一枚會在將來發揮用處的棋子:沒有成真也無妨,顧雙習倒更情願法蓮過得輕鬆愉快,苦難本就沒有連坐、傳播的必要。
她吞咽苦果,卻不會把苦果也強塞給她人。
邊察帶她回到那處酒店套房。甫一進門,顧雙習便輕微一窒。
套房自帶一間開闊起居室,現在的起居室卻已不復溫馨舒適的布置,它被改造成了一個臨時的指揮調度中心。幾套折迭桌椅伴著種種儀器、條條線路,擠占了整個起居室,桌面與地板上堆砌著紙張資料,張張片片紛亂灑落如雪花,屋子裡幾乎無處下腳、沒法過人。
數位工作人員猶如植物般紮根在桌前,全身心地投入工作,直到邊察和顧雙習活生生地出現。工作人員們原本緊繃的麵皮終於鬆懈下來,卻也不敢徹底放鬆,噤聲等待著皇帝的最新指令。
皇帝開了尊口:「你們可以先休息了,樓下有為你們準備的房間。」
他竟然還懂說點兒場面話:「這些天辛苦各位了,好好休息。」
工作人員紛紛摘下耳麥、關閉儀器、整理資料,一一行禮後魚貫而出,直到房間裡只剩下邊察和顧雙習。
她卻漫不經心地想著些不著邊際的話題。
看來她遭遇綁架的這兩天裡,邊察確實心急如焚:他甚至都把工作搬到了家裡,如果酒店套房能被稱作「家」的話。
顧雙習沒能天馬行空地走神太久,因為邊察抱著她進了浴室。
明明這場救援行動如此聲勢浩大,應當有諸多善後事宜等待他去決定、去拍板。可邊察好似打定主意、要先和她多待一會兒,暫且隔絕那些俗世喧囂,只和她緊緊黏作整體。
此舉近似不講道理的頑劣孩童,僅憑一腔衝動行事,從不高瞻遠矚,只想抓緊眼前。
仿佛他只需要她,仿佛他不能沒有她。
邊察盡數脫去顧雙習的衣物,連浴缸都不用,直接拽著她站到淋浴區,擰開了花灑。
不顧他自己還穿著衣服,任由熱水打濕、揉皺那些名貴嬌氣的布料,一心一意地給她搓洗、清潔。浴室里很快水汽沆盪,顧雙習被邊察從頭洗到腳,每一處皮膚、每一條縫隙都未曾遺漏。
他單膝下跪,讓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,以他為拐杖,抬腳架上他向前屈出的大腿。顧雙習照做,目睹著邊察仔細清洗她的腳,左腳換到右腳,然後他低頭,親吻過她的腳踝。
水流溫暖,邊察的雙唇卻夾藏冰涼,像他含了冰塊在口中。那抹清涼貼在她的踝間,她明明沒有被捆綁用的繩索勒出傷痕,卻無端地、憑空地感受到尖銳的疼痛。
仿佛她的骨血與皮肉,被邊察一口一口地撕咬、吞咽,而她全程保持清醒,近似漠然地旁觀著她被他吃得乾乾淨淨,一丁點兒殘渣碎屑都沒有留下。
從邊察身邊,再到蘇侖手下,最後回到邊察懷中。她是一盤鮮美可口的菜肴,在賓客們的眼皮子底下回寰一圈,最終被置放在主人面前。
主人卻不急著享用,而是喚來仆傭,指揮著把這盤菜肴做成標本,永久收藏它。
邊察起身時,神色如常,像覺得這些舉動再正常不過,他只是對她表現出了合理範圍內的迷戀情結。顧雙習卻一時啞然。
那一瞬間,她生出「懷疑」般的念想。她想:邊察不會真的愛上她了吧?他這樣的人,竟也會「愛」人嗎?
如果不是真的愛她,這個人身上怎麼會發生如此多的變化呢?那是摧枯拉朽、一夜寒霜般的驟變與巨變。
可他愛她,於她而言,既是好事,又是壞事。
她大可不必像從前那般謹小慎微、生怕惹他不快;但她的逃離之路上,又好似多了一重難以逾越的天塹。
從邊察那旺盛的控制欲與占有欲中誕生的「愛」,來歷扭曲、發育不良,天生就殘疾,偏又出自這樣一個大權在握、地位至高的男人。顧雙習可以預見,被他纏繞著的她,未來不會太順遂、太美滿。
但她沒得選。熱水兜頭澆下,流入耳道與鼻腔,使她生出咳嗽和打噴嚏的衝動。在不適感推移至頂峰的那一刻,顧雙習抱緊了邊察,用他胸前吸滿了水分的衣服布料,死死捂住她的口鼻。
窒息感蓋過一切衝動,製造出瀕臨死亡的幻覺。此刻無人說話,只有她擁抱他,他卻罕見的沒有回應她。
一息一丈之間,他的回抱並非必需之物。
顧雙習的臉頰,緊貼在邊察的胸膛上,隔著衣服與皮肉,她用肌膚捕捉到他的心跳。
這大概是邊察叄十年人生中,心跳最為兇猛的一分鐘。
第四十四章 破綻
仿佛在那一霎那,顧雙習堪破了邊察的破綻。
他不再是全無弱點、所向披靡的皇帝,而是一個因愛而縱生出種種問題的普通男人。他會恐懼、會快樂,會擔憂、會困惑,而這七情六慾的源起,皆繫於她身。
但這份猜測、這個破綻實在是太……顧雙習想:太不可思議了。她寧願認為,這全都是她的幻覺與錯覺,他展現出來的、暴露出來的,僅僅是他希望她看到的。
如果這些外露的情緒與表現,都是邊察的有意為之、都是邊察計劃內的一部分,那顧雙習更不能踏入陷阱當中。
她仍要隱忍、仍要蟄伏,等待更多蛛絲馬跡的出現。
身前的邊察終於動了動。
他扶住她的肩膀,把她往後推離,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。
「怎麼了嗎,雙習?」邊察問她,「為什麼突然抱緊我?」
顧雙習微笑,用他在直升機上的那一套搪塞他:「因為我實在是太想念您了。」
她的手攀上他,隔著濕透的衣物不斷地收緊虎口,化作一枝索命的藤:「我想脫掉您的衣服……我想要與您坦誠相見、緊密相貼。」
邊察卻不依她,沉默地撥開她的手,專注於給她擦洗身體。
顧雙習更覺得他奇怪了。放在以前,她主動發出邀約,他早會順著她的話做了,畢竟那是他求之不得的。今天這是怎麼了?
她也安靜下來,任由他清洗、擦拭,先穿上浴袍,再坐著吹頭髮。
時間已到後半夜,顧雙習睡了一半的覺便被鬧了起來,現在又有暖風吹拂著腦袋,不一會兒就打起了盹。
她單手支頤,滿頭秀髮披散於肩,邊察手指穿過發間,靜默而又喧囂地給她吹著頭髮。
環境嘈雜,顧雙習時而瞑目,時而睜眼看向鏡內。熱水氤氳而生的霧面逐漸褪去,鏡子由模糊變清晰,她看清自己因溫暖而染上緋色的臉頰,以及在她身後的、渾身滴水的邊察。
像……傳說中的鬼魂,生前遭人陷害、溺水身亡,死後拖著一身水腥氣,返回人世、追人索命。
她知道他大抵要掘地叄尺、誓要找到蘇侖,這符合邊察一貫以來的作風。
顧雙習不太關心蘇侖的下落和命運,她只在意:邊察的一舉一動都變得很奇怪、很反常,他依然對她極好,也表現出親近和迷戀,但他卻又拒絕了她一起洗澡的邀約。這很矛盾。
她想回頭看他,被邊察扣住了腦袋:「別動,這裡頭髮還沒吹乾。」
顧雙習抬手按住邊察的手,頭一次發現他體溫這樣的低,他們的手之間存在明顯溫度差。她叫他名字:「邊察。」然後轉過身去,抬頭看他。
邊察關掉吹風機,垂下眼眸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。
浴室中燈光明亮,每一處細節都無處遁形,顧雙習卻不太理解,邊察為什麼要露出這樣的眼神和表情。他緘默、堅定,眉眼凝作不可磨損的岩石,看起來更像邊錦送給他的那份執政十周年禮物了:那尊以他為原型的石膏像。
顧雙習原以為,這半年相處時光足夠她摸清邊察的喜怒癖好、行為規律,而她也的確一向揣測得分毫不差,但今晚立在她面前的邊察,無法用她的已有經驗來解釋、來推理。
幸好這不是考試,面對不會解答的題目,她不必驚慌糾結。顧雙習只需要張開手臂,再一次抱住邊察。
她坐著,而他站著,所以她抱他時,臉頰能直接貼在他的小腹處。隔著濕透的襯衫,顧雙習漸漸感知到邊察皮膚的溫度,與冰冷布料相比,他要火熱得多。
她問他:「您在想什麼呢?如果您是在想我,為什麼什麼都不願意和我說?」
顧雙習用下巴抵著他的小腹,從下往上地仰視著邊察,她知道這個角度會讓她顯得楚楚可憐:「我不太習慣。畢竟我們之間,總是您說話更多,可今晚您卻安靜得很。」
邊察放下吹風機,摸了摸顧雙習的頭髮。
他又單膝跪下去,視線與她的視線平齊,指尖輕柔地撫過她的臉頰,猶如對待一件脆弱易碎的古董珍寶。
邊察低聲道:「……我是在你失蹤後叄個小時,才得知了這個消息。」
「雖然我當時立即展開調查,但調查是需要時間的,我的思緒卻飛得比調查進度要快得多。我想到你身在異國他鄉,又突遭意外,該會有多害怕?你是跟著我來到塞岡的,我卻沒能保護好你,你的失蹤全是由我一手釀成的。」
「如果我那天早上出門的時候,把你一起帶上,那你大概就不會失蹤了吧?……這些念頭一直纏繞著我,使我倍感羞愧悔恨。連帶著那天前夜,我險些害你溺亡……」
邊察看著顧雙習。暖色調光線中,她五官線條溫柔,一雙眼眸正看向他,仿佛全身心地信任他、依賴他。
而他卻辜負了這份依賴與信任。是他有意把她圈養作手無縛雞之力的寵物,也是他蓄意把控、左右她的人生與選擇。顧雙習的個人意志全都被他抹殺,而他也因此承擔起對她的責任與義務。
他本該按照他所設想、所承諾的那樣,待她如珠似寶、使她喜樂安寧。縱使這段關係中存在不愉快的成分,那也只能是他給予她的,而不是外人令她承受的。
邊察理應把顧雙習牢牢把握在掌心,以她的自由作為交換,給予她無憂無慮的快樂和幸福……至少是他認為的「快樂」和「幸福」。
可他卻沒能做到。
因為他,顧雙習被綁架、被囚禁,在綁匪的脅迫下親自寫作信件,向邊察索要贖金。安琳琅與小魏帶來的那封信,邊察反覆看了無數次,仿佛透過那些熟悉的筆跡,他能夠窺見顧雙習的處境。
她孤身待在龍潭虎穴,那些綁匪必然不會待她太好,她又生得細皮嫩肉,哪裡遭受得住摧折和磨難?光是想像,邊察便覺心焦如熱鍋螞蟻,只想立刻、馬上,親眼見到顧雙習、親手確認她的狀態。
幸而再過幾小時,他便已擁著顧雙習登上直升機、返回安全之地。
邊察想對她道歉、說「對不起,是我沒能保護好你」。儘管她並沒受什麼外傷,也絕口不提她的遭遇,但邊察的五臟六腑俱揉作皺巴巴的一團,正在淋漓地流出鮮血來,他完全不能忍受、也無法接受,把他的寶貝置放到水深火熱當中。
顧雙習一定遭遇了非人的對待,只是她太懂事、太堅強,不願啟齒訴苦。
懷著極致的愧疚與擔憂,邊察為她洗澡,親眼親手確定她身上沒有受虐痕跡,方才稍稍鬆了口氣。
但顧雙習膽子那樣的小,這次綁架定然叫她受驚不輕,此前有諸多案例足以佐證,遭遇綁架的受害者有可能患上PTSD、從此終生受困……
越作此想,邊察手頭動作便越發輕柔。他甚至羞於在她面前展示肉體,因為他知道她不愛和他發生關係,連帶著不願見到他的肉身。
邊察還覺得,顧雙習說「想和他坦誠相見」,也是她拿來哄他的假話。她那樣聰明伶俐、懂事乖巧,肯定能看穿他的不安與焦慮,而她安撫他的方法,便是以身飼虎、主動獻祭——但有時,邊察的確希望顧雙習不必太聰明。
她現在是受害者,可以脆弱、可以任性。邊察能夠接受她消沉抑鬱,也可以預見她憤怒埋怨,這些全都是人之常情,卻唯獨不想面對她的「聰明懂事」。
「聰明懂事」才是最離奇的情況。這說明她的痛苦都需要為她的不安定感讓步。即便身心遭受重創,她也要努力揚起微笑、主動委身討好,否則便無法在他手下安穩過活——可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?
邊察默默回答:當然是因為他對她不好,而她又需要仰仗他而活。
他與那些綁匪又有什麼區別?綁匪綁架她,只是為了索要贖金;邊察綁架她,竟是為了索要她的一生。
第四十五章 羞愧
他因這些認知,倍感寢食難安,連面對顧雙習,都深感抬不起頭。唯有更加盡心盡力地服侍她、照顧她,希冀以此能令她更加放心更加舒適,不必時刻膽戰心驚、考慮如何表現才算更「懂事」。
就連她方才主動抱他、看他,邊察也覺心如刀絞,只想說:雙習,你不必做這些違心之事。
而他也確實說出來:「對不起,雙習,是我害你遭受了綁架,是我沒能保護好你。」
邊察接著說:「一直以來,我都認為我算是一個好皇帝,但除了工作,我在私生活方面可謂一塌糊塗。我粗暴地對待所有人,用我的身份地位堵上他們的嘴,並自以為這樣便可高枕無憂——直到你出現在我身邊。」
「其實我對你也不好,可你實在是太……溫柔、太包容了,雖然偶爾也會有小脾氣,但你總是聽話的、乖巧的,仿佛我做什麼都可以被原諒,我也在你的放任下變本加厲……」
他頓住,忽然彎下腰,將腦袋擱在了顧雙習的雙腿上。
邊察猶如回到兒時,被母親抱到臂彎之間,輕柔的哼唱聲伴著細微的搖晃感,他如此沉入夢鄉,一夜好眠。
他母后去世得早,父皇又迅速續弦,繼後幾年後便生下邊錦,新誕生的嬰兒總能分得更多關注,再無人關心邊察。
邊察從小便被視作儲君,圍繞在他周遭的人都期待他能帶領帝國走向更為光輝燦爛的未來,卻一致忽視了一項事實:諸多光環加身之下,彼時的邊察仍舊只是一個孩子。
作為孩子,他對親情與愛的需索被完全壓抑,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課業與訓練。在宮廷中,他能接觸到治國理政的一切,也能跟隨帝國最優秀的老師學習知識、鍛鍊體魄。日復一日,邊察成長為一名合格的皇儲,絕對鐵腕、絕對高效。他是一柄帝國最為尖銳鋒利的劍,一旦出鞘,便是要見血的。
儘管總有人背後談論邊察太冷心冷情,可也沒人覺得這樣不好:自古以來,為君者大多薄情寡義,無用的情感容易左右理性,落在君主身上,多情絕非優點。
皇帝亦對邊察滿意,在他十八歲那年傳位於他,自己則帶著皇后就此隱居,幾年後雙雙去世。
邊察確實沒辜負身邊人的期待,即位後兢兢業業、勤勤懇懇地工作了十二年,政績如此亮眼,堵住悠悠眾口,使他們選擇性忽略邊察那不光彩的私生活,只管稱頌他的英明神武。
直到邊察愈來愈不擇手段也愈來愈沒有下限,終於難以服眾,輿論甚囂塵上,而邊察選擇搬來了顧雙習。
然後事態步入正軌、或者說一路朝著脫軌駛去,在顧雙習此次遭遇綁架以後,更是徹底脫離了軌道。
邊察首次直視他的內心、首次意識到:他絕不想對顧雙習放手。
他必須占有她的一切,從身到心,再到她的餘生。只要他一息尚存,她都會被他緊緊地困在身邊,他再也不要和她分開。
縱使他飽含愧疚與不安之心,他也依然要緊抓住顧雙習的手。她的苦痛與災難只能因他而起,她的快樂與幸福也只能與他關聯,而他也願意以此生為期限,許諾她榮華富貴、美滿順遂。
但在今晚,邊察只是一個羞愧至極的男人。
他慚愧於他給愛人帶去了磨難,更慚愧於遭受磨難的愛人還要打起精神來安撫他。他想求告顧雙習:把我當做罪人、把我罵一頓吧,那樣也比你現在這樣讓我好受得多。
可顧雙習是不會罵他的。她就是脾氣太好,總是慷慨地寬容他的胡作非為,才引導著他變成如今這般模樣:幾乎像是被美食撐大胃口的孩童,一朝失去甜品,他便會崩潰哭泣。
你看,她確實脾氣太好……當邊察把腦袋擱在她的大腿上時,她便抬手去撫他的頭髮,靜靜地聽他說話。
多奇怪,平日裡習慣發號施令的皇帝,到了顧雙習面前,連最基本的語言組織能力都喪失,退化回牙牙學語的嬰幼兒時期,只會顛叄倒四地說些亂七八糟的話。他說「想你」,又說「好喜歡你」,反覆多次地說這些短句,像念誦咒語,念足九九八十一遍,心愿就會成真。
直到邊察如夢初醒,抬頭看她:「——你的頭髮還沒吹乾……得趕緊吹乾,別感冒了。」
又說:「已經很晚了,吹乾頭髮後你趕緊去睡吧,這次可以睡個好覺了。」
他伸長手臂去拿吹風機,中途又被顧雙習截斷。
她看著他:「可是您……您的情況似乎比我更緊迫。您還穿著濕衣服,雖然室內有空調,但穿久了還是會不舒服,也有可能生病。」
她的手撫摸上來,划過邊察胸口,先脫下他的西裝外套,再一粒一粒地解開襯衫扣子:「我幫您把衣服脫掉吧?這次請不要再拒絕我了。」
顧雙習低眉順目,寬衣解帶的動作熟練了許多,至少終於懂得如何解開皮帶扣。等到邊察赤條條地站在她面前,她笑吟吟地抬起頭來,溫聲細語地問他:「要我陪您洗澡嗎?」
他雙唇緊閉,抿作一條繃直的線,像下定決心:「不用,你先去睡。」
顧雙習卻撈過發圈,將頭髮盤在腦後,把自己從浴袍里剝出來,牽著邊察走向花灑。熱水兜頭淋下的瞬間,她的唇烙上了他的胸膛。
女人的身體曲線宛轉而又馴然,仿佛天生便與他完美貼合,不論擺成什麼姿勢,都能嚴絲合縫地沒入他的胸懷。
浴室里很快再次積鬱起濃厚水霧,乳白蒸汽中忽然探出一隻柔細的手,又被另一隻寬闊大手拉扯回去,重新摟抱住他的脖頸。
邊察攔腰抱起顧雙習,將她抵在身後牆面上,腰身擠進她雙腿之間,使她懸空在牆與他之間。
水流滾燙地澆打在邊察肩膀上,他卻像感覺不到疼痛般,猶自著迷地吻著她,去捉她的舌、咬她的唇,把那些呻吟與喘息盡數攪碎在唇齒間,親得她一雙眼也蒙上朦朧水汽。
身體懸空帶來強烈的不安定感,顧雙習不得不用手臂抱緊他的肩頸、用雙腿纏上他的腰身,如此便使得二人貼得更加緊密,幾乎已在明示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。
邊察騰出一隻手,稍稍撥轉閥門,將水溫調節到相對適宜的溫度。
他問她:「這個水溫可以嗎?」……她點頭,雙唇又送上來,含住他的下唇,像在吮吸一顆無味的糖果。邊察任由她親咬,另一隻手探到她底下去,沿著略微外突的陰戶梭巡一周,捻住陰蒂稍加撥弄,指腹按在那處軟肉的尖端,輕而舒緩地刺激著它。
今天顧雙習濕得很快,比平時還要快。也許是從上方淋下的水流也起到了潤滑的作用,邊察的手指進入得異常順利,不消幾秒便可再加一指,雙指一併探入那處泥濘溫暖的甬道,親密感受到肉壁的收縮與顫抖。
他低頭去吻她,發出近似呢喃的低語聲:「我好想你。」
儘管只分開短短兩天,他卻覺得自己好似在鬼門關走了一遭。
只有見到她、擁抱她甚至進入她,邊察才能稍稍找回些許生而為人的實感。
第四十六章 清洗
顧雙習仿佛一頭幼獸,蜷縮在邊察的臂彎當中,隨著他指尖的動作發出忽高忽低的呻吟聲。
那些埋藏在嬌嫩內壁之下的敏感點,被男人以手指一一造訪、敲響,連帶著電流般的快感流竄過全身,從陰戶處往外擴張,直至指尖與趾尖。
她舒服得渾身緊繃又舒松,整顆心、整副身俱被他掌控,全部注意力都用來感受身下的律動,感知那兩根手指的抽插與頂弄,以及時常降落在頰側、鼻尖與唇畔的親吻。
邊察專注地取悅她、侍弄她,要聽她口中溢出舒服的吟哦,要看她兩頰染上動情的緋色,要她顫抖著身軀,扭著屁股主動往他手指上坐。
唯有如此,方覺他們心意相投、親密無間。至少在最原始的慾望面前,他們都不會說謊。
他倒惦記著他是來洗澡的,待她泄過一次後,便把手指撤出了她的體內。邊察讓顧雙習放下雙腿、在地面上站穩,自己拿浴球沾上沐浴露,打出綿密豐富的泡沫,塞到顧雙習手中,令她替他搓背。
剛剛高潮過,正是最綿軟無力的時候,她只好背靠著浴室牆壁,強撐著給他搓洗。
浴室牆壁上貼著馬賽克瓷磚,涼意侵襲皮肉,讓顧雙習沉浸在高潮餘韻中的大腦稍稍清醒,總算找回一些自我,手上動作也漸漸專注了些。
她認認真真地給邊察打上泡沫,專心做事的模樣像個女學生,聽憑老師布置,解答一道難題。「給邊察洗澡」就是她眼下需要解決的問題。
這倒是她第一次給他搓澡,憑著平時他侍候她的方式,將胸膛與四肢搓洗過後,便只剩下體尚未清潔。顧雙習不大確定是否要把手伸到那裡去,便先停了動作,把邊察拉到水下去衝掉泡沫。
他比她要高出一整個腦袋,幸好身高差不影響她作業。顧雙習十足像個勤勞的搓澡工,繞著邊察團團轉,力圖每一處都清潔到位,直到邊察握住她的手,牽引著她伸向陰莖。
她對它並不陌生,也確曾用手撫摸過它,但那大多是出於情趣——或者挑逗。像今天這般單純為了清洗,卻是頭一遭。
顧雙習先拿沐浴液在掌心揉開,再撫上邊察的陰莖。它立刻便有反應,由綿軟瑟縮轉換作昂揚堅硬,虎頭虎腦地被她圈在掌間,一隻手難以全部握住,她只好再加入另一隻手。
她並無挑弄的心思,只想里外全部清潔一遍,將包皮往上推動,露出碩大龜頭。顧雙習洗得專心致志,頗具敬業精神,都不太惱怒邊察反應大,只覺得欣慰:陰莖勃起倒是有利於清潔,因為每一寸皮皆被撐開,再無可能藏污納垢的褶皺。
邊察卻存著壞心思,故意擺動臀部,將陰莖往她手中送。顧雙習眼觀鼻、鼻觀心,盡好搓澡工的本分,用流水沖凈陽具上的泡沫,便撇開它不再管。
她抬頭問他:「還有哪裡沒洗到嗎?」語氣相當恭順,全身心代入「工作」當中,想著要把搓澡這件事做到最好。
他當然說:「沒有。」趁著顧雙習反身去拿浴巾的功夫,大掌按上她的後腰,迫使她彎腰躬身,將屁股送到他身下。
顧雙習早知道他要這麼干,因此只是象徵性地扭動了一下屁股,被邊察「啪」地打了一巴掌,雪白臀肉頓時泛開緋紅色。
邊察扶著陰莖,先用頭部在陰道入口外圍淺淺試探,沾了滿頭濕滑黏液,又故意移到前面去,用龜頭刺激著陰蒂,勾引得她不自覺併攏雙腿、夾緊陰莖。
「怎麼還這麼濕。」他短促地評價上一句,陰莖便抵開陰道入口處的軟肉,直挺挺地頂進去。
顧雙習足夠濕潤,柔軟穴肉被肉刃劈開,不覺得疼痛,只覺渾身舒爽,是被填飽的滿足感。她不由自主地擺動屁股,主動往那根粗壯肉莖上坐,就像一開始洗澡時,她主動用小穴套弄邊察的手指。
剛開始在一起時,在床上她是完全被動的一方,除去哭泣與喘息,這副身體並不會配合邊察作出反應。時間與相處的確是最好的老師,他強拉著她墜入紛亂迷離的情慾王國,縱使是一張單純的白紙,也被迫染上了他的色彩。
到了現在,顧雙習已經會主動迎合邊察的動作,他也漸漸下放主動權,縱容她隨心所欲地律動。
可她往往堅持不了太久,便要使性子耍賴、把主動權推回到他那裡。顧雙習是被甜食嬌慣壞了的小女孩,只想坐享其成,而不想多出一分力氣。
那麼她被他抽插至神魂盡失,也不能全把責任歸到他身上:畢竟是她首先允許了他,允許他在她身上胡作非為。
邊察扶著她的腰,讓她在濕滑的浴室地板上站好,然後開始挺動腰身。
時而深插緩抽,時而淺探快拔,撩撥得她全部心力都往下身燕好處匯聚,他溫柔時她包囊,他暴戾時她痙攣。直到顧雙習被一層又一層沒頂的快感侵襲,再也無法站穩,雙手求助般地抓緊他的手腕,邊察才決定換個姿勢愛她。
視線在浴室里梭巡一圈,他相中了盥洗台,那裡高度適宜,把顧雙習放上去後正適合他插入。
陰莖暫時退出去,猶如拔掉一枚軟木塞,陰道發出一聲輕微的「啵」,明明淹沒在淅瀝的水聲里,邊察和顧雙習卻都聽得清楚。
她瑟縮著別開視線,被他抱著轉移到盥洗台上,雙腿打開成M型,袒露出腿間那處嫩紅的入口。
盥洗台是大理石材質,表面寒涼地熨貼著她的屁股,可身前的邊察體溫卻頗高,連帶著送入她體內的陰莖亦燙得可怕,又因其粗壯的形狀,存在感駭人。
它霸占著她的陰道,氣焰囂張,正快速抽插出「噗噗」的聲響,每一下都深埋至根部,再抽出至只剩一個腦袋被她含住。邊察掰著她的腦袋,和她交頸接吻,舌頭在她口腔里亂掃一氣,再覓見她的舌頭,嘖嘖有聲地吮吸、舔舐,仿佛要把她舌頭咬斷。
顧雙習卻漸漸有些受不住,覺得今晚的邊察似乎太用力,每一次頂撞都像試圖把她貫穿,她感到可怖,因此迫切地想要快點結束。
她攀著他的脖頸,在他的激烈動作中與他說話,聲音都被掐碎打散、飄飄忽忽地落在他耳里:「……射給我好不好?我想早點休息……」
邊察的確對她有求必應,聞言扭頭去咬她耳垂,溫聲答應她:「好。」
身下頂插卻愈發用力,拿出敲開宮口、釘進子宮的氣勢,暴烈地動作上數百下,終於在顧雙習的呻吟聲里如願以償,龜頭被含進那更為緊緻溫暖的子宮當中。
鼠蹊處傳過一陣通電般的痙攣感,邊察按著顧雙習的腰,悶哼著射出來,用精液灌滿了她的子宮。顧雙習僵持著承受射精,被他刺激得又一次攀上高潮,盥洗台上濕液淋漓,散發出濃烈的情慾氣息,連沐浴露與洗髮水的芬香都無法將其掩蓋。
顧雙習疲憊不堪,樹袋熊似地掛在邊察身上,等著他把尚未完全軟化的陰莖抽出來。他卻不急,仍留在她溫暖潮濕的身體里,抬手去按壓她的小腹,仿佛隔著這重皮肉,可以感受到正釘在她體內的陽具。
直到她半是撒嬌、半是責怪地說上一聲「好脹」,邊察才唇角含笑地退出去。陰莖一經拔出,一汩混雜著濁白色的體液也跟著流淌而下,沾滿她的腿根與臀下的盥洗台。
邊察低頭啄吻著顧雙習的雙唇,嗓音微啞:「雙習流了好多水……我也射了好多。」
先前的澡算是白洗了,二人又黏黏糊糊地洗了一遍,擦凈水漬後出了浴室。顧雙習睏倦至極,被邊察放進柔軟被褥間,眼皮便開始打架。
邊察將床頭柜上的檯燈調節至昏黃亮度,自己在床邊坐下,輕撫過顧雙習的鬢角:「你先睡吧,我還有事要處理。」
她大腦被困意占據,卻還記得握住他的手腕,眷戀般地挽留他:「……您不和我一起休息嗎?」
「我忙完就來,你不用等我。」說著,邊察在她眉眼間落下輕柔的親吻,目睹著她闔眸睡去。直到她呼吸變得平緩、確認已經睡熟,邊察才悄悄起身,離開了臥房。
第四十七章 回國
隔天顧雙習睡醒時,邊察並不在她身邊。
昨晚經歷太多波折,身體仍殘餘疲倦感,她索性不急著起床,懶懶地蜷縮在床上,閉眼假寐片刻。
直到她聽見有人開門進來,地毯吸掉足音,那人靠近床鋪,似乎朝她俯下身、想要確認她是否甦醒。
顧雙習睜眼,邊察的臉離她很近,彼此間呼吸可聞。他眼白布滿紅血絲,顯然一夜未眠,想來在忙著處理那樁關於她的綁架案。
她伸臂攬住他,帶著他躺倒在床上,邊察順勢摟抱住她,將她藏納在他的胸膛之內。
顧雙習慵懶地用腦袋磨蹭著他:「您騙了我,根本沒有忙完就回來。」
邊察手指輕柔梳理著她的長髮,聞言落下輕吻:「事情太多太雜,不知不覺就忙到了現在,才有空過來看看你。」
又說:「起來吃點東西吧,吃完我就送你回國。」
顧雙習一驚,抬頭看他:「……您不要我陪著您繼續作外交訪問了嗎?」
邊察搖搖頭,吻了吻她的眼睫:「雖然很想留著你陪我,但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,局勢比塞岡還要動盪。……我怕你再遭遇危險,所以先送你回去。」
她嘴唇動了動,貌似失望地垂下眼帘:「……可您還沒有像您先前承諾的那樣,陪我去看風景呢。」
「等下回有空了,我再陪你去。」邊察耐心地和她解釋著,「這段時間實在是不得閒,都是工作上的事兒,我根本騰不出時間陪你旅遊……好雙習,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,做皇帝總是有很多身不由己。」
「而且你在這裡,也讓我難以安下心神做正事,我總是怕你在異國他鄉橫遭意外,就像這次……」邊察點到即止,知她懂事識大體,不太可能鬧著要留下。
果然,顧雙習雖仍冷著臉,但總算點頭答應了。
他倒知道她冷臉是在故意拿喬,只要他拿出態度來哄哄她,這副冰山似的面具便會破碎。邊察便又溫言軟語地勸了幾句,勸到她綻開笑顏,此事就算揭過不提。
二人又抱在一起喁喁耳語了片刻,顧雙習起床了。時近中午,她吃罷一頓早午餐,邊察親自送她去機場。
專機早候在跑道上,只等她登機。顧雙習下了車,便看見了陪她回國的兩名隨從。除了她的專屬女傭安琳琅,還有新加入的法蓮。
法蓮已換了一身打扮,棉布衣裙低調又妥帖,低眉順目地站在琳琅身邊,也不顯得突兀。顧雙習看了一眼,轉身倒向邊察,頗為黏糊地賴著他,擺出十成十的「不願分離」的姿態——
邊察也捨不得她,攏著她的肩膀,低頭與她接吻、私語,囑咐她回去後好好吃飯睡覺,不准不接他電話。顧雙習一一應了,忽而發問:「我買的那些東西也裝上飛機了嗎?我回去要送人的。」
他點頭,她又問:「小魏來了嗎?我想當面和她道別。」
小魏當然來了,一聽小姐發話,便上前幾步。顧雙習離開邊察的臂彎,握住小魏的手,問她:「這段時間辛苦你了,還連累你一起被綁架。現在還好嗎?希望和我相處,不會讓你覺得太累。」
小魏當然說「沒事,能為小姐提供服務,是我的榮幸」。顧雙習微笑的雙眼掠過她的面龐,再度重重地握了一下小魏的手,而後便語氣輕快地道了「再見」。
她走回到邊察身邊,對他說:「給小魏放個假吧,她也好久沒回國了。」
總算告別完畢,邊察送顧雙習上舷梯,把她安頓在艙室里,依依不捨地下了飛機。他目送著飛機起飛、升上天空,逐漸縮小至一枚小點、最後徹底看不清了,方才轉頭離去。
顧雙習的微笑一直保持到邊察下飛機。艙門一關閉,她立刻鬆懈下來,懶洋洋地系好安全帶、等待飛機爬升完畢。
她當然沒有任何「不舍」情緒,只是覺得若不把這場離別戲演得盡善盡美,邊察便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放她走。
等飛機飛行姿態趨於平穩後,仆傭們來為小姐提供服務。安琳琅送來茶點,身後跟著法蓮,像知道她倆要單獨說話,琳琅放下茶點後就關門離開,留下法蓮和顧雙習共處一室。
顧雙習招呼法蓮坐下,給她倒茶獻茶,端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態度,猶如上位者的施捨。
法蓮自知眼下二人身份地位已然顛倒,她是顧雙習的僕從,只能被動地接受主人家的恩惠,因而反應不大,順從地接過茶水,擱在手畔。
顧雙習卻問道:「你想好要過怎樣的人生了嗎?」
她撥弄著衣襟處的花邊裝飾,端起茶杯啜飲一口:「我在等待著你的答案。」
法蓮一愣:「……您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就像我之前說的,我可以給你換一個全新的身份,想讀書也好、想工作也罷,怎樣都可以,只要符合你自己的願望。」顧雙習說,「所以,你想好你的願望了嗎?」
法蓮一時沉默,目光掃過顧雙習的手,然後慢慢地說:「……我目前想要留在您身邊。」
她解釋道:「將軍——蘇侖仍舊在逃,而我曾經是他的左膀右臂,現在卻背叛了他,想必他會想方設法地找到我。思來想去,恐怕只有留在您身邊,才是最安全的選擇。」
法蓮問:「您願意接納我嗎?」
顧雙習欣然允諾:「當然。」又說,「——只是我醜話說在前:皇帝閣下喜怒無常,愛好又多變,我今天還能在他那裡占據一席之地,說不定明天就會被掃地出門。但我不一定能帶走你,你可能會一直留在皇帝府邸里做女傭……這樣你也願意嗎?」
法蓮點頭:「恐怕我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。皇帝府邸守衛森嚴,想來蘇侖也很難滲透。我只想好好活著。」
「真奇怪。我原以為你曾在蘇侖手下做事,應該受夠了做牛做馬的生活、想要自由支配你的人生——卻沒想到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,你依然甘當仆傭。」顧雙習抿唇微笑,「所以真的想好了嗎?要留在我身邊。」
她說:「我倒不會為難你,我一向對我的女傭很好。但邊察不是。他是個極難伺候的傢伙,保不准哪天看你不順眼就拿你開刀——伴君如伴虎,老虎身上處處是敏感點啊。」
法蓮聽著聽著,漸漸聽出她話裡有話、意有所指。某個念頭閃電般瞬息即逝,法蓮有意忽略了它,轉而恭敬地點一點頭:「我想好了,我要留在您身邊。」
顧雙習不置可否,示意法蓮喝茶吃點心。她又問了幾個問題,從法蓮出身到人生經歷,一一得到答案。最後顧雙習問:「你是怎麼學會華夏語的?並且說得還算不錯。」
法蓮微笑:「是蘇侖教我的。他有華夏血統。」
那他之前為什麼還把顧雙習的手寫信拿給法蓮、讓她確認信里沒有亂寫什麼?顧雙習有些迷茫:蘇侖自己明明就懂華夏語,根本無需把工作轉嫁到法蓮身上。
似乎只有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:蘇侖純粹犯懶,或者說他有意震懾顧雙習,告訴她:我這裡真不缺復合型人才,比如法蓮退可當翻譯,進可當悍匪。
好吧,「將軍」。顧雙習無不嘲諷地想到。你一手調教出來的優秀下屬,我拿走了。
第四十八章 交誼
顧雙習提前回國,最先登門拜訪的是姜疏音。她受皇帝的委託,前來為小姐檢查身體、安撫神經。
顧雙習雖無大礙,卻知道要在邊察面前有意塑造出「脆弱」形象,好滿足他的大男子主義,因此故意同姜疏音抱怨,說最近總是沒精神、睡也睡不安穩。
姜疏音恪盡職守,開了安神藥物,又陪她坐了一下午,一直到傍晚時分才告辭離開。顧雙習本打算留她吃晚飯,姜疏音卻笑著說「有約了」,她這才罷休。
又臨時想起來一事,顧雙習連忙追著姜疏音,到了府邸大門附近。
姜疏音原本已走到門外車道上,司機為她開門、請她坐進去,聽得身後一陣異響,回頭一看,便見守在府邸大門左右的皇室護衛隊成員紛紛抬手,攔住顧雙習的去路。
他們極為克制地與她保持著距離,猶如難以逾越的天塹一般,橫亘在她與外界的交際線上。
顧雙習是邊察豢養的籠中鳥,這處府邸即為她的鳥籠。
顧雙習就隔著護衛隊成員的手臂,口氣熱絡地和姜醫生說話:
「這次去塞岡,帶回來不少富有當地特色的東西,其中就有一份專門準備給你的禮物,還請你務必收下。」
說著,她遞過來一方包裝精美的禮盒,姜疏音哪有不收的道理?只得一面笑著、一面接過,連聲感謝顧雙習的饋贈,又保證會好好收藏這份禮物。
然後姜疏音再一次道別:「再見,不要忘記吃藥哦。」
顧雙習微笑應好,站在大門後,目送著姜疏音離開。
她轉身往屋內走,步伐輕盈、心情愉快,蓋因她來到此地第一次,送出了一份給「朋友」的「禮物」。
她當然把姜疏音當「朋友」,只是這份友誼實在異常,畢竟沒有人會把自己和朋友的談話事無巨細地告知朋友的對象,但姜疏音真的會錄下她和顧雙習的談話、然後把文件交給邊察。
就連顧雙習以個人名義送給姜疏音的這份禮物,想必姜醫生也會拍照展示給邊察看。顧雙習不怪她,她也是奉命行事,看老闆臉色過活,邊察又是個極難伺候的老闆。
顧雙習情願姜醫生多說點兒,也不要她遭受邊察的猜忌。
第二位到訪的便是陸春熙。她最近開學了,不再有太多閒暇前來陪小姐,但每逢放假,總會特意騰出一天來拜訪皇帝府邸,幾乎已成習慣。
陸春熙通常孤身前來,偶爾叫上叄五好友,大家熱熱鬧鬧地圍著顧雙習說話,好讓她不會覺得太孤單。
這天陸春熙是一個人來的,同時也帶來了許多話題。開學以後,她的社交量暴增,聽來的八卦、經歷的事情也愈發地多,有的是和顧雙習聊天的素材。
因而二人從中午聊到傍晚,直到文管家請她們去吃飯,陸春熙的嘴巴才稍稍休息了一會兒——隨後又投入到「飲食」這門工作當中。
陸春熙就讀於帝國大學藝術史系,是該系的學生會成員,同時負責運營某個校園社團。她的大學生活可謂精彩紛呈,每一天都有無數件要做的事,而陸春熙也有足夠活力去把這些事情一一安排到位。
她本就是活潑開朗的性子,兼之長袖善舞、家世顯赫,人人都願意與她交際、同她合作。從陸春熙的描述來看,她似乎活成了校園劇中「主角」該有的樣子。
顧雙習默默聽著,漸漸從眼角眉梢流露出羨慕。她與陸春熙年齡相仿,如無意外,本該和陸春熙一樣,正常地上大學、與同齡人社交、苦惱於作業與考試……
假設這些美好願景似乎再無必要,因為「意外」已經發生。
但她或許仍有「改變」的可能,只需要她想辦法撬動邊察。
吃罷晚飯,陸春熙告辭,顧雙習送她到府邸大門。
進入十月,帝都氣溫愈低,夜間颳起風時,寒意穿透衣裳、直砭肌骨。顧雙習披了件厚外套,領口處鑲了一圈絨絨軟毛,笑起來時雙眸彎彎,一派天然無害。
她提著送給陸春熙的塞岡特產,鄭重交到後者手中,請她務必收下。
陸春熙本想推拒,眼見顧雙習只篤定地微笑著,知道這份禮必須得收,遂接過來捧在手裡,再叄道謝後,方在顧雙習的輕聲催促中坐進了車廂。車門關緊,將她與外界的寒風隔絕。
而顧雙習仍站在秋風中,目送著這輛車離開。
直到看守大門的護衛隊成員低聲提醒道:「小姐,外面冷,還請您回屋裡去吧。」
顧雙習卻問他:「你們是只聽命於皇帝閣下嗎?他不讓我邁出這扇大門,你們便會一直攔著我?」
她用目光輕點他們抬起、交叉的手臂:「……只用手臂?」
見護衛隊成員緊繃著臉不答話,顧雙習露出瞭然的神情。
她試探性地往外邁出一步,幾乎貼上他們攔在她面前的手臂,護衛隊成員仿佛碰到了什麼傳染病患者,手臂火燒火燎地朝外遞了一截,依舊牢牢地攔在她與大門之間,嚴格保持著與她的距離。
顧雙習覺得好笑……邊察一面要求守門人阻攔她的去路,一面要求守門人不得觸碰到她,這兩個要求堪稱「左右互搏」,但他是皇帝,他開心就好。
她沒有為難下屬的癖好,遂扭頭往屋內走。經過門廊時,顧雙習感知到有人正在看她,她循著視線回望過去,見是府邸里幾名身強力壯的女傭,平日裡並無具體工作,主要責任似乎是……是什麼?顧雙習此前從未留意過她們。
但到了現在,她似乎可以確認這些女傭們的職責:她們負責監視她,一旦顧雙習有「越獄」舉動,她們便會用那對強健的臂膀,把她扭轉回囚籠當中。
面對她們的目光,顧雙習回以溫柔微笑。她希望這群女傭永遠都不必履行職責。
回到屋內,文管家捧著電話出現了:「小姐,有閣下給您的視訊請求。」
文闌說話真是客氣,把「要求」性質的東西說成是「請求」,仿佛邊察是以極低的姿態撥通的這段視訊通話。可她明明非接不可。
顧雙習接過電話,按下綠色的接通鍵。邊察遠在地球另一端,她應答起他的話來,便帶上幾分敷衍和漫不經心。索性天高皇帝遠,她大可以使點兒小性子,還會被他當作她在撒嬌。
多可怕、多噁心,她表露出她的厭惡與不耐煩,都會被他視作可憐可愛的小脾氣。像寵物貓向主人暴露出尖牙與利爪,主人也只以為小貓在恃寵而驕。
她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坐下,隨手將電話擱在茶几上,自己低頭磨著指甲。邊察把近來的行程安排一一報備,見縫插針地表明給她帶了什麼禮物,顧雙習不感興趣,只在必要的時候「嗯」上一聲,直到他開始問她,最近在家裡做什麼?
顧雙習不怕他發問,索性她的日程在他眼中是完全透明的,在電話里再問一遍,無非是為了確認她對他的誠實度、以及找藉口多和她說說話。
她便報出這些天來的訪客大名,以及她們聊天的大致內容,刻意多留些篇幅給陸春熙,著重談到她描繪的大學生活,以及顧雙習對這種「大學生活」的嚮往。
在視頻通話頁面中,顧雙習單手托腮,滿眼神往:「聽她講她的大學經歷,讓我想起來上一次都隊長、小閣下和書記官來我們家聚餐,在餐桌上,他們也聊起了他們的學生時代……那似乎是一段值得懷念的黃金歲月。」
她嘆息,尾音繚繞悽悽的哀怨:「……只可惜,我從未經歷過。」
邊察問道:「雙習,你此前從未上過學嗎?」
顧雙習承認得大方:「沒有。」
穿越以前,在她那個時代,「學校」雖已出現,卻只接收男性學生。當時人們普遍認為,女性只需懂得持家育兒,全部美德輒止於「賢惠」「溫柔」「體貼」。
顧雙習的父親卻覺得女性也有必要識文斷字、學習知識,特地為女兒請來家庭教師,顧雙習方系統性學習了凱爾特語、鳶尾語,以及繪畫、鋼琴……她所擁有的一切技能,皆源自她的那位家庭教師。
家庭教師給她上課,這大概不能算是「上學」。
根據通俗理解,「上學」應當指的是數名學生坐在一間學校教室里,一起聽一個老師講課。
邊察沉默,大抵是在判斷她話語的真偽性。他並無證據可以鑑定她是否在撒謊,因而幾分鐘後新開了一個話題:「之前跟你一起回去的、那名蘇侖的舊部下,你說要把她留作女傭,現在怎麼沒見她侍奉在你身邊?」
顧雙習回神:「……您是說法蓮?她初來華夏國,還有許多不懂的地方,加上也沒接受過專業的女傭培訓,所以我先讓她跟著文管家做事,熟悉一下工作……」
又說:「……法蓮,也像是在上學。」
顧雙習看向鏡頭,注視著邊察,第一次問他:「您呢?閣下,我從未聽您說起過您的學生時代。」
「我也想要知道,是什麼樣的教育塑造了如今的您。」
第四十九章 補償
長到叄十歲,邊察很少回憶往昔。
他的人生中總充斥著太多雜音。作為皇帝,他連休憩時間都被壓縮到極限,哪來的閒暇懷舊;而在顧雙習出現以後,他的生活又被她占據得滿滿當當,更無空隙可供他回憶。
經她提醒,邊察方發覺,原來他畢業以後,便再也不曾回想起他的學生時代。
作為皇儲,他本不必像普通學生那樣,從小學開始接受為期十二年的義務教育,通過多年努力考取大學。皇室內部自有一套升學體系與學歷制度,歷代皇帝皆頭頂金光閃閃的學位匾額,但偏偏邊察的父親不願讓孩子們走這條路。
先皇只讓邊察在皇室度過最初的小學階段,到了初中以後,他必須自力考入初中、高中乃至大學,再往上考,便任憑他自己決定要不要繼續求取。
但先皇也警告他:你沒有太多時間。你是將要繼承皇位的儲君,人生不可能全浪費在學校里,在學習課本知識的同時,你還要跟著我處理政事、學習怎樣做一個皇帝。
所以,邊察以極快的速度完成了他的學業——從初中到大學,他在十八歲以前全部結束。
到了十八歲,他正式即位、加冕為王,此後在治國理政的同時,仍不忘繼續深造,堅持修完了碩士學位與博士學位,直到今天。
學生時代於他而言,只是人生中最不起眼的一個階段,不必記憶得太清楚。在學校里,邊察是眾星捧月、擁躉環簇的明星,同學都畏懼他、討好他,老師亦尊重他、關注他。環境與他人都是邊察的背景板,他即學校的主角,而主角無需記得配角。
所以當顧雙習問及他的學生時代時,邊察所能想到的,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痕跡。仿佛被收納在倉庫中、不曾被好好保存的電影膠捲,受潮損壞,只能析出曝光過度、或者陰影深重的畫面。
最後他說:「沒什麼特別的,就是普通地上課下課。非說和旁人有什麼不同之處,大概是我在十八歲以前便修完了大學課程。」
顧雙習果然道:「真不愧是您呀。」
視頻彼端的她雙手托在頰側,雙眸亮閃閃地望向他,毫不吝嗇地表達誇獎和崇拜。
「但學校的教育遠不足以塑造如今的我……」邊察說,「我的成長教育可能更多體現在課程之外的訓練上。我從很小的時候,就開始輔助先皇處理政務。」
「沒有先皇和大臣們的教導,就不會有現在的皇帝邊察。」
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,邊察心念一動。
他想到她方才述說的、對大學生活的嚮往,又回想起那次聚餐,邊錦和翁告書你一言、我一語地聊起他們的學生時代,顧雙習聽著聽著,不自覺露出希冀的神情。
在那時,邊察就在猶豫,要不要讓她也去上學?他總想要自私地霸占她的全部,卻也矛盾地明白,她需要除他以外的更多社交、更多生活體驗。
而且他也會開始考慮這個問題:他需要一位什麼樣的皇后?
此前他從未設想過「結婚」,更遑論「結婚對象」。是在邊察邁過叄十歲門檻後,文官們才多了些「我們需要一位皇后」的聲音。
仿佛所有人都默認,事業有成、地位頗高的叄十歲男性,身邊都需要一位合宜妻子。文官們亦操起親戚般的心,期待著皇帝早日結婚、生育皇儲,為未來作長期規劃。他們無法挑剔邊察的工作,就拿他的婚姻做文章。
邊察本不在意這些聲音,也不認為這幫文官能掀起什麼驚濤駭浪,他更喜歡按照自己的安排行事,這些安排里總該包括「結婚」。他知道自己必定會結婚,只是時機未到、或者他還沒有這個心思。
甚至在把顧雙習接進府邸之初,邊察也沒想過他們會走到「結婚」這一步。
那時他只是把她當作工具與擋箭牌,確認這段關係必定不會長久,就像他此前擁有過的數段露水姻緣。可時至今日,邊察終於確認了他的想法:他希望他的皇后是顧雙習。
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。
也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。
變故不一定發生在某個石破天驚的時刻,而是潛藏在日常生活的平靜水面之下。當他已習慣有她陪伴在側、已習慣同她耳鬢廝磨、已習慣和她交頸纏綿,無數個「喜歡」堆砌成一句「非她不可」,即便她不願、即便她不愛,那他也已認定了她。
至少在塞岡,邊察得知顧雙習遭遇綁架時,他明知他不必那樣在意一個「工具」、一個「消耗品」,可他的第一反應依然是下令迅速展開搜尋、用盡手段地把她找回來。
與顧雙習失聯的那幾天,邊察沒有合過眼,神經始終保持緊繃,生怕錯漏有關她的任何線索。直到下屬找到了安琳琅和小魏,她們帶來了一封手信,邊察一打開,便知道這是顧雙習的親筆。
她寫明綁匪的要求,又在末尾處請他不要怪罪安琳琅和小魏,卻隻字不提她自己。
邊察幾乎氣笑,覺得她太慈悲心腸,像一頭幼鹿,一旦脫離庇護、誤入叢林,便會命喪捕食者之口;旋即又焦急萬分,擔憂她是否安好。
想到她被他照顧得身嬌體弱、口味挑剔,如何能適應被綁架的處境?他從不捨得打她罵她,凡事凡物都想配給她最好的,連平日裡說話,都不敢用太重的語氣——她該怎樣面對凶神惡煞的綁匪?
幸好,那天晚上他便尋回了她。當他推門而入,看到她蜷縮著、顫抖著,只有被他抱到懷裡時,整個人才放鬆地軟化了下來。人生頭一遭,邊察覺得頭暈目眩、心臟收緊,嘗到憐惜的滋味,憑空生出無奈感:他對她全無辦法,唯有溺愛這一條出路。
他虧欠她良多,從一開始的動機不純,再到強姦她、囚禁她,直到這一次,她因為他而遭遇綁架。堂堂皇帝,居然連自己的女人都沒法保全,這簡直是奇恥大辱。那一瞬間,邊察寧願顧雙習打他一巴掌、尖聲斥責他。
可她又那麼親昵、那麼依賴,像不知曉這一切禍端皆因他而起,或者說她是真的太懂事,懂事得招人疼愛。顧雙習越懂事,邊察就越愧疚,直到這份愧疚同性慾、占有欲、控制欲一併融合作一份扭曲之物,他不確定這是否便是那些電視劇里所歌頌的「愛」。
與此同時,有一個願望愈發強烈:他想要把她安全地、穩妥地保管在掌心當中,只為她獻上無盡寵溺迷戀,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贈予給她。
能夠實現這個願望的途徑,有且只有一條:那就是邊察與顧雙習結婚。
但「結婚」並不是一樁易事。邊察清楚,一名合格的皇后應當頭腦聰明、擅長左右逢源,學歷、出身、外貌皆無可挑剔,精通多國語言與社交禮儀,既能陪同皇帝出席國內外的諸多重要場合,又能承擔起「第一夫人」的責任:她要有獨挑大樑的能力和魄力。
顧雙習距離這樣的評價標準,顯然還有很長的距離。
可是不著急、沒關係。她還年輕,有的是時間學習、成長,邊察也確信她能夠做好。把她送進大學、讓她念書,亦是成長的環節之一。她需要光鮮亮麗的學歷給她做背書,邁出塑造「皇后」的第一步。
所以送她去學校吧?邊察想到……她也會很開心的吧?她能夠去體驗她嚮往的大學生活。
於是他試探性地問道:「雙習想去上學嗎?我可以安排你進入帝國大學。想學哪個專業?不如和陸春熙一樣,讀藝術史吧?」
顧雙習一愣:「……啊?您說要送我去上學嗎?」
「你想去上學,我也希望你去上學。」邊察說,「所以回答我的問題吧,雙習,讀帝國大學的藝術史,可以嗎?」
現在還沒有必要告訴她,他想要和她結婚;當然也不必告訴她,送她去上學,是在作結婚的前期準備。
邊察想要顧雙習快樂地、自由地享受校園生活,與同齡人發生交際與交流,體驗屬於十八歲少女的正常人生。
他已虧欠她許多,做些補償亦在情理之中。何況姜疏音也多次向他反饋,顧雙習的情緒與精神狀態並不穩定,或許給她換個環境,她就會好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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